西间是孟元元的卧房,这一点从踏进门来就看得出。屋中清淡的水仙香气,整齐的床,规整的被褥。 靠窗的桌上,躺着一把阮咸,琴身面板上的螺钿熠熠生辉。 贺勘想起在游廊上听见的琴声,原是出于孟元元的手吗?她会弹阮?他从来不知道。 “有些乱,公子莫介意。”孟元元走去桌旁,放下粥碗。 背对着贺勘,她小心将阮装进布袋,收紧系口,随后抱着放去了床尾。 正间有了轻微动静,那是下人们去秦淑慧房中伺候。 西间内,贺勘坐去桌边,看着面前散着热气的粥碗,红薯的香气往鼻子里钻着。他是一个按行自抑的人,即便五脏庙内空空如也,也不会让旁人窥见他的饥饿感。 好看的手指,优雅捏上瓷勺,轻轻搅动碗内香粥。眼睛不经意一瞥,看见桌角的纸笔,以及一团揉皱的纸。 他没说什么,舀着粥送进嘴里。温热瞬间舒缓了身上疲倦,红薯切细丝,与大米和另几种谷物一起熬煮,竟是有几分记忆中的味道。 孟元元坐在床边叠着衣裳,余光中男子背对坐在桌边,偶尔一声瓷器见的轻碰。这般情景,像极了两人在秦家时,不大的房间内,夫妻两相对无言。 当然,她让他来到西间,并不单单是这碗红薯粥,而是想说明白一些事。在这边,也不必担心秦淑慧那敏感的小丫头听到。 见贺勘放下瓷勺,孟元元上前,给他递了一条手巾。 上次两人说话还是她从郜家回来,实在算不上愉快。可就算再不愉快,横亘在中间的结还是要解。 “兴安说,有一艘南洋的船回来?”她先开口。 “是,”贺勘拿巾子擦着手,眼帘微垂,“从海上回来,现在停在码头。” 洛州并不靠海,但是洛江往东有一片辽阔的水湾,连通大海,是以海船可以来到城中港口,甚至还能继续往上游走。 孟元元低头想着,这艘西洋回来的船,是否就是郜居所说的那艘?也不知在洛州会留几日?她想去看看。 “船下西洋,最远能去哪儿?”她问。 贺勘看她,想起上次她想看那张海图的事,心中猜到一二:“官家方面定下的是大食,至于别的,有商船说去过更远的地方,甘棠。” 他所说的这些,和孟元元从郜居那儿知道的差不多。甘棠国,据说人都生的通身黝黑,有些权贵人家的昆仑奴就是来自那儿。 她点头嗯了声,可能贺勘知道的更多,只是不愿说罢了。 “还有,我有事与你商量。”孟元元心中暂放下海船的事,开口。 贺勘眉眼清淡,颔首:“何事?” 四目相对,彼此间弥漫着生疏的气氛。 孟元元觉得,不会有夫妻如同她和贺勘这般罢?哪怕相对着说一个字,也全是尴尬。 “放妻书。”她别开眼,手一伸,将桌角的纸笔推到了男人手边。 三个字,贺勘这样聪明的人肯定一听就懂。孟元元知道,贺勘不会主动提休妻,脾性使然。他一个高洁君子,才貌决然,人人称赞,不会做出休弃发妻之事。 大渝律典,女无家可回,夫不可休;女侍奉公婆尽心,孝义,夫不可休;先贫后富,糟糠妻,夫不可休。 瞧,她这三条可都占全了,贺勘休不了她。这也难怪贺家出了这么个法子,让她没名没姓留在轻云苑。 所以,两人分开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和离放妻。 由贺勘写一纸放妻书,说明夫妻两人自愿和离,彼此放开,无关其他。这是一种最平和的方法,不会闹得满城风雨,甚至都不会有人知道,贺家长子曾经娶过妻。 “何意?”贺勘皱眉,捏起那张单薄的纸,提到孟元元面前。 孟元元垂眸,纤长眼睫落下一方阴影:“等淑慧好起来,我就走。” 说出这几个字时,心情远比她想象中要平静许多。之前,她腹内也是编了许多的话,可真到这会儿,却还是直接的几个字。 贺勘薄唇抿平成直线,盯着女子发顶:“走?就因为前日的事?” 方才东间与小妹的话,他不信她没听见。他娶了她就会认她,可她并没放下前日之事,如今还如此胡闹,说什么放妻书? 仅仅相隔两步远,孟元元明确感受到贺勘的变化,似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让她喘不上气,生出想退后的心思。 “不是,”她仰脸对上他,那双深眸仍探不见底,“秦尤将我抵了赌债,我若不是秦家妇,他那契书便不管用,而公子你,早已不是秦胥。” 不是秦胥,婚事自然也就不算了。索性就说个明白,彼此断开那些不必要的牵扯。 贺勘眉间渐渐松开,短暂的情绪变化很快消逝:“我说过,这件事我会去查,等几日便好。” 他手臂落下,那张薄纸落回桌面上,手不轻不重的拍了下。 孟元元软唇抿了抿,声音仍旧清澈沉静:“你知道,不止是因为赌债的事。” 还有很多,过往的那些纠葛。 “元娘,”贺勘唇角微启,下颌微扬,视线略过孟元元,看去冰冷的墙面,“最近府中事多,老太爷寿辰将至,其他事容后再说。” 孟元元唇角微张,轻声应下:“好。” 贺家长辈做寿,这个节骨眼儿他俩闹和离,的确不妥。也就两日,她等。 两天,所以他这是答应了罢。 “就这样罢。”贺勘眼帘微掀,往孟元元看去。 她静静而立,灯光中眉眼柔和,任谁都会觉得恬静美好。 曾经,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也是这般想的。
第10章 从轻云苑出来,贺勘一言不发,平稳迈步往前。 跟在后面的兴安,此时吃饱喝足,整个人很是舒坦,不时拿手揉一揉饱胀的肚皮。 “公子,夫人做的红薯粥,真有老太太的味道。”他话中带着满足,老太太自然指的是秦家母亲。 贺勘不语,冷风从他面上刮过。适才在孟元元屋中,他也是这么觉得,甚至还以为她让他过去,是对前日之事的歉意。结果,是跟他提什么放妻书? 这女子心里头到底在想什么?他都未曾去追究她夜不归宿,她反倒委屈着了。 什么放妻书?他真给了她,她去哪儿?真有地方去,她跑来找他作甚? 明明一碗暖粥,现在肚子气却涨得厉害。 偏偏这个节骨眼儿上,兴安不知死活的来了一句:“竹丫说明日夫人要做芋头糕,公子,咱们晚上能过去吗?” “跟着我,平时让你受磕打了?”贺勘淡淡一句,鼻音轻哼,“出息。” 兴安一怔,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 在轻云苑,他家主子也吃过粥,不想吃会留在那儿?还是嫌他吃得太多了?可他才只喝了三碗而已啊。 与此同时。 轻云苑也熄了灯,孟元元梳洗干净上了床。黑暗中,她睁着眼睛,捏手指算日子。 贺家老太爷生辰在两日后,等过了,也才冬月中旬。这样要是顺利的话,她拿到放妻书,会赶在年节前回一趟红河县,将那边的零碎事处理一下,年节好歹给秦家两老上个坟祭奠。后面,她就回权州,母亲临终留下的话,她要去验证。 现在唯一不放心的就是秦淑慧,以后独自留在贺家,心思简单、体格也弱…… 孟元元叹了声,也许她快些安顿好,就可以把秦淑慧接过去。一个病弱的姑娘,应该也不会有人惦记着伤害。 翌日,又是全新的一天。 秦淑慧已经能够下床走动,贺勘送来的好药到底管用,小姑娘气力精神都好了不少。 “这件短袄真好看。”她拽着袄子的袖口,啧啧称赞。 孟元元把红色的流苏穗子对着比了比,眼中闪过满意。再过个两三年,这个小姑也就出落成大姑娘了,瞧着也是个美人坯子啊。 “你去寿宴,自然该穿好的。”她一笑,灵活的手指一勾,穗子挂在了秦淑慧的盘扣上。 秦淑慧低头看着,嘟哝一声:“嫂嫂不能去吗?” “我有别的事。”孟元元往后退开一步,端起桌上的菱花镜,对上面前的姑娘。 她怎么可能去?贺家巴不得把她藏得死死的。 秦淑慧脸上的神采淡了些,她人虽然小,但是能看出二哥和嫂嫂间的芥蒂。为何会有这桩婚事,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外面都说是嫂嫂算计二哥,拼着狐媚厚脸皮贴上来的,二哥无奈才应下的婚事。 至于两人间的冷淡,她也看在眼中。有时想撮合两人近一些,然而总是不行。而且,这两日老听见孟元元说什么离开,这让小姑娘心中更加不安。 “挺好的,”孟元元放下镜子,看眼紧闭的窗扇,“外面下雪了,我带你去檐下看看?” 听到可以去外面,秦淑慧赶紧点头,眼神乖巧又听话。 雪是昨晚后半夜开始下的,如今外面还在飘飘洒洒,将整个世界妆点成雪白。 院中那棵孤独的梨树,此时压满雪絮,瞧着像一株白色珊瑚。 不敢让人真的跑去院中玩儿雪,孟元元在檐下摆了张绒毯软椅,有把秦淑慧裹了严实,只许她在这里看雪。 “往年,这时候家里也开始忙年了。”秦淑慧小声道,一张小脸藏在深深地兜帽中。 孟元元知道,这是人想家想爹娘了。半年里接连失去父母,大哥又是个不争气的,难怪会伤感。这让她也想起了秦家的日子。 秦家两老俱是朴实的人,秦老爹话少但勤勤恳恳,秦母也是个心肠好的人。 秦淑慧扬起脸:“嫂嫂,大哥不会把咱家也抵了罢?咱们还能回去吗?” 这个问题,孟元元不知如何回答。秦尤敢卖地,敢拿她抵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话说回来,就算现在回去,秦淑慧也挣不回秦家的东西,历代的规矩,男人当家做主,更何况秦尤是秦家唯一儿子,那几个顽固的秦家长辈必定是向着他的。 这种事情,当年一模一样的发生在她和母亲身上。就因为是女人,明明父亲挣下的家业,族里愣是说不能由母亲掌握。 “就算回不去红河县,也可以去别处。”她笑笑,伸出手去,接着落下的雪。 秦淑慧眨眨眼,疑惑:“还能去哪儿?” “淑慧听说过权州吗?”孟元元回头笑着问,一双眼睛晶亮透彻。 “有,”秦淑慧点头,仰着脸回想道,“以前爹总是会提起的,说他在山上伐了木头,大都是送去权州做大船,那里是大渝最大的海港,很是繁华,比洛州府都大。” 孟元元嗯了声,又道:“对,很繁华,一趟海运回来,会带回咱们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我想去看看。” “能的。” 这时,竹丫从外面跑进来,径直到了正屋前:“元娘子,有人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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