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没见过貌美似天仙的女子,这哑巴也不过是生了副好颜色罢了,如此卑贱、不值一提,骨子酿着疯残血脉,实是连做个通房也不配。 寂冷的夜风拂上郑衣息的脸颊,一潮又一潮地涌来,终是驱散了郑衣息心底难以言喻的异样。 他敛回目光,漆眸又沦回了毫无温度的模样。 方才他愿意去荣禧堂将这哑巴救回来,也不过是因着那个吻而生出的一点点歉疚罢了。 更别提他还要利用这哑巴的命来达成目的,总不能让她被磋磨地狠了,以至于耽误了他的计划。 仅此而已。 * 非但是郑衣息不明白他为何要去荣禧堂救下烟儿,烟儿自己也不明白。 圆儿取来了药膏,拿了小银勺替她敷在了膝盖上,眼中是遮掩不住的疼惜:“原来以为姑娘成了爷的通房丫鬟,定是不必再吃苦了,谁成想膝盖上的伤就没好过。” 烟儿笑笑,心里感念圆儿无微不至的照顾,本是意欲赠她些钗环首饰,也好让她高兴高兴。 可她既是没有拿到过月例,连换洗的衣衫也依旧是从前那几件,只不过一日三餐的份例比寻常丫鬟好些。 烟儿实在是囊中羞涩,便从床头拿出了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笑盈盈地展开给圆儿瞧。 那软帕上绣着一朵清雅灵动的梅花,圆儿一瞧见便十分欢喜,连声道:“姑娘的绣活可真好。” 两人一个叽叽喳喳地说话,一个笑而不语的听着,倒是把白日的委屈和烦事儿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 翌日一早。 郑国公传遍了郑衣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消息。 素来冷情冷性的世子爷竟为了个通房丫鬟去荣禧堂要人,罔顾郑老太太的威势,在荣禧堂的一众仆妇丫鬟们面前,将那丫鬟抱回了澄苑。 苏氏听闻此事后,连手上盘账的动作也快了几分,嘴里笑道:“既如此,便比着我们房里姨娘的月例,送去给那哑巴吧。” “这……”红双略有迟疑。 苏氏瞟了她一眼,嗔道:“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脑袋还是这么不灵光?昨日郑衣息在荣禧堂下了老太太面子,老太太心里必然不舒服。今日我又抬了这丫鬟的份例,老太太会以为是谁的授意?” 红双立时回过味来,遵了苏氏的吩咐,将裹着红布的五两银子送去了澄苑。 一路上,但凡是各房各院眼熟的丫鬟,她总要停下来与她们攀谈一番,生怕对方不知晓她手里捧着的月例是要去送给澄苑的烟儿。 * 早膳之后。 圆儿领了新来的府医进正屋。 因烟儿只是个丫鬟,故也不必设屏诊治。那府医放下了药箱,便要替烟儿诊治。 烟儿也事先在衣裤膝盖处剪了一条口子,以便府医为她诊治。 两相一抬眼,烟儿与那新府医皆是一怔。 那府医生的清俊儒雅,身量也颇为修长,倒是一副好人才。 烟儿挥着手满面笑意,已是认出了府医的身份。 “烟儿,原来你被你爹卖来了郑国公府里。”李休然惊呼出声道。 圆儿在一旁歪了头,疑惑不解地问:“李大夫和我们姑娘认识?” 李休然俊白的脸颊上染着些喜色,他仔细打量了一回烟儿,见她不再如从前那般狼狈瘦弱,一时便叹道:“你走后我找人打听了你的消息,可是却一点音讯也没有。” 却没想到再相见便是在这高门大户之中,青梅竹马的玩伴,一个成了主子身边的通房丫鬟,一个成了郑国公府的府医。 初时的激动过后,烟儿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再见故人,便让她忆起了那一段食不果腹、衣不御寒的悲惨日子,还有醉酒的爹爹没完没了的痛打。 说到底,即便在郑国公府饱受冷眼与薄待,日子过的也比从前要好上许多。 烟儿从未享过什么福,可在进郑国公府前,唯一欢喜无忧的时刻,便是李休然带着她满山遍野地疯跑之时。 思及此,烟儿的杏眸里便氤氲起了泪雾,李休然清润的眸子里也漾着浓浓的怜惜之意,他问:“你过的好吗?” 烟儿便打了手势,告诉他:我很好。 李休然沉默不语,眸光落在烟儿红肿糜烂的膝盖之上,眸中闪过些沉痛之色。 “我替你上药。”他颤声道,人却对着烟儿狰狞的伤口无从下手。 圆儿不知怎得也难过了起来,眼瞧着烟儿便要滚下泪来,还笑吟吟地打岔道:“李大夫辛苦,耳房里有小厨房新送来的松子糖和桃花糕,我去拿些给你吃。” 圆儿退出去后,正屋里便只剩下了李休然和烟儿两人。 李休然心内感慨不已,迎着烟儿泪意涟涟的杏眸,临在喉咙口的话已是脱口而出:“我去镇上学医,想攒下聘礼的钱,回来后你爹爹便……把你卖了,我……” 他哭过,也闹过。更是日夜不休地守在了人牙子门前,却怎么也探听不得烟儿的下落。 李休然很是消沉落寞了一段时日,好不容易才放下了前尘旧事,便勤勤恳恳地在回春馆行医。 不曾想此生还会有与烟儿再相见的日子。 他死去甚久的那颗心彷如被注入了甘霖,跳动的脉搏彰显着他此刻的喜悦。 泪雾已模糊了烟儿的双眸,她连忙挤出个莞尔的笑意,打着手势告诉李休然: 她不怪他,也不想他责备自己。 过去的事就都过去了。 清俊儒雅的府医微微扬起头,满含愧疚的眸子落在身前的清丽美人之上,两人虽隔着几寸距离,可却另有一股别样的缱绻情意在。 遥遥瞧着,便如一对神仙璧人般登对。 郑衣息抬脚迈进正屋时,撞见的便是这般刺眼、惹人恼怒的画面。 那在他跟前动辄落泪祈求、哭啼不已的卑贱哑巴,正对着那面生的府医,扬起一抹娇靥如花般的笑容。
第11章 补更 郑衣息立在帐缦之外,冷眼瞧着这两人你侬我侬的模样,心口漫上来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薄怒。 他自恃身份,不曾出言打断烟儿与李休然的笑谈。 直到烟儿朝着李休然打了几个他根本看不懂的手势,再配上那恰到好处的赧然之意,活脱脱一副郎情妾意的娇羞模样。 只听李休然讶异地答道:“你是要我帮忙,去替你扯几块布料?” 烟儿窘迫地点了点头,不知该如何言语她捉襟见肘的窘境。 而此刻的郑衣息也终于寻到了怒火的发泄口,他迫不及待地出言呵斥,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把帐缦后的那两人唬了一大跳。 “你在爷房里住着,却还要求别人给你扯布料,莫非是活腻了不成?” 李休然抬眼见那锦衣华服的世子爷迈步进了内寝,面如冠玉的俊脸上好似凝着一层薄冷。 他霎时屏声静气,不敢言语。 烟儿无措地望向郑衣息,见他面有怒意,且说出口的话没头没尾地让人心生疑惑,便朝着郑衣息做了几个手势。 她是第一回 在郑衣息面前使手语。 便见那个本就通身上下笼罩着阴寒的世子爷愈发戾气十足,眉宇间如藏着亘古不化的冰雪一般。 郑衣息听不懂烟儿的手语。 眼觑着他漆色的寒眸里翻涌着怒意,好似下一瞬便要欺身上前掐住烟儿细润的脖颈一般。 李休然心中大骇,想也不想地便出声解释道:“世子爷,她的意思是她想给圆儿做一身衣衫,可是没有料子。” 本以为他出言为烟儿说话是解了眼前的困局。 可一声怒意愈甚的冷笑却倏地飘进了李休然的耳畔。 “我问你了吗?” 李休然一怔。便见郑衣息连个眼风都偏给他,自始至终只目光炯炯地望向烟儿一人。 郑衣息睥睨着烟儿,竭力将心内异样的情绪压下,只说:“私相授受犯了郑国公府的大忌,阖该挨上十几个板子才对。” 烟儿的脸色霎时惨白无比,杏眸里已盈着深切的惧怕之意,人也止不住的发颤。 与方才对着这府医笑靥如花的模样儿全然不同。 郑衣息没来由地觉得心口一闷,眼瞧着烟儿泫然欲泣、泪珠顷刻间便要夺眶而出,便没好气地说了句:“抖什么?” “我又没说要打你板子。” 说罢,因实在是理不清自己心口的异样情绪,郑衣息便不想再与烟儿大眼瞪小眼下去,作势要往屋外走去。 才迈了一步,他倏地回身,头一次将发愣的李休然纳进了眼间。 “你还在这儿杵着做什么?” * 郑衣息心绪非常不佳。 他虽未像前几日那般怒形于色,可此刻却如深陷梦魇里的人一般失神地坐于扶手椅里,连公务也都撂在了一旁。 双喜已从圆儿嘴里得知了事情的起末,进书房给郑衣息递茶送水时,便说道:“爷,老太太那儿给烟儿姑娘送了些蜀锦缎绸来,烟儿姑娘有些不敢收,正等着您的示下呢。” 郑衣息听罢立时道:“让她收下。” 说罢,他吩咐双喜:“一会儿去我的私库里,多挑些衣料布匹给她。” 双喜忙要应下,却听郑衣息又添了一句:“平日里她缺什么你便作主送过去,这些小事也要我来操劳吗?” 双喜一听这话便唬了一大跳,立马跪在了地上,恳切地认错道:“爷息怒,都是奴才想的不周全。” 他心里却是叫苦不迭。 私自开郑衣息的私库可是要打板子的大罪,没有郑衣息的吩咐,他怎么敢? “起来吧。”郑衣息面色不虞地说道。 双喜心下胆寒,绞尽脑汁地说了几句讨喜的话,见郑衣息连眼皮也未抬一下,便道:“爷要保重身子才是。虽则私相授受是大罪,可烟儿姑娘与那新来的府医是旧相识,原也不过是熟人间捎带些东西罢了,伤不了郑国公府的名声。” 话音甫落。 郑衣息倏地扬起首,阴晦不明的眸子落在双喜身上。 是了,他这满心的异样都是因为怕烟儿会损坏了郑国公的名声罢了。 双喜见郑衣息沉郁的脸色松快了不少,嘴角也露出了几分笑意,只说:“爷既无事,奴才便退下了。” 郑衣息凝神沉思不答,手里把玩着一方玉体通透的墨砚。 双喜便作势要退出外书房,才跨出门槛,却听郑衣息问:“你可是有个亲戚天生不会说话?” 双喜身形一震,回身满目不解地答道:“正是,爷正是好记性。” 郑衣息清清淡淡地问:“那他可会手语?” “会。他媳妇儿还专门去书铺买了本手语册子,才能与他说上几句话呢。” 郑衣息“哦”一声,又陷入了沉思。 双喜瞥了眼他冷硬如镌刻般的侧脸,一时福至心灵,忆起了不会说话的烟儿,忙道:“爷可要奴才去外头买一本手语册子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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