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奴婢,兴许没有资格违抗主子的吩咐。 可通房丫鬟代表着什么,烟儿也明白。 她虽卑贱,却也不想违着心委身于他人,丁总管,亦或是世子爷,于她来说并没有差别。 * 天边洒落曦光。 时隔许久,郑衣息又梦到了他的生母。 如溺水之人陷在汪洋湖泊里的噩梦,磨得他睁眼时眸子里已挟染起了凌厉的怒意。 他素来不喜人贴身伺候,穿衣净面之时从不假手于人。 撩开内阁的幔帐时,他瞥见了桌案旁跪得笔挺的烟儿,倔强的身姿碍眼至极。 郑衣息冷哼了一声,大步越过烟儿,离开了书房。 一刻钟的工夫后,双喜悄悄来了外书房,瞥见里头清丽的身影后,便走上前去将烟儿搀扶了起来,嘴里道:“爷说你可以起来了。” 烟儿跪了一整夜,如今自然直不起身来,一张素白的小脸因疼痛而扭作一团,额角也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双喜怜惜之心顿起,便索性将烟儿扶去了寮房,掀开门帘时,恰好迎上收拾齐整的冰月。 冰月扫了一眼脸色泛白的烟儿,苦凝了一夜的愁绪霎时消散了大半,嘴角也露出了几分笑影。 “莫不是你惹恼了爷,被爷罚跪了?” 话里漾着的幸灾乐祸太过明显,连双喜也看不过眼去,只说:“冰月姐姐,来搭一把手。” 男女授受不亲,因此他不敢使狠劲揽住烟儿。 冰月白了他一眼,却是再装不出昨日那副温柔和蔼的模样来,撇了撇嘴道:“你爱做烂好人,就自己送她进去。” 双喜气结,可冰月已扭着腰肢去了东侧的厢房。 烟儿自始至终皆是一副垂着头的沉静模样,无声无息,也无悲无喜。 双喜将她放在了软塌之上,又替她斟了一杯茶递了过来,烟儿朝他张了张嘴,以示感谢。 他清秀的面容上立马浮现了两分赧然,而后道:“我劝你一句,别和爷对着干,奴才怎么拗的过主子?” 说罢,便小跑着离开了寮房。 烟儿喝了些水后便倒在了软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她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只是她这一双腿跪得高高肿起,连下榻走两步路都如凌迟般疼痛不已,便只能躺在软榻上忍受着腹中的饥饿。 不知等了多久。 冰月和霜降才相携着走回了寮房,手里正侍弄着一支累丝攒珠金钗,在夜色笼罩下,愈发显得要耀彩夺目。 “今日二太太不知为何出手如此大方,竟赏了我们一人一只金钗。”霜降边笑着边将那累丝攒珠金钗簪进了她乌黑的鬓发里,比着铜镜仔细对照了一番。 冰月虽不是个眼皮子浅的丫鬟,托了老太太那儿的路子来澄苑里做活,也见识了不少好东西。 可却也惊讶于这支金钗的成色和份量。 只怕三小姐和四小姐那儿也不常有这样精巧的金钗呢。 “二太太莫不是有事要求世子爷,借着我们探探口风?”冰月把玩着那金钗,忽而肃着脸发问道。 霜降掩唇一笑,只道:“姐姐放心,二太太若当真要求世子爷办事,自该去讨好双喜才是,找我们做什么?” 心里却嗤笑着冰月不知天高地厚,连世子爷的书房都进不去,又能替二夫人探得什么口风? 她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笑着,心照不宣地忘了软塌上的烟儿,连眼风都没偏过去一个。 一刻钟后,去老太太那儿送插花瓶的珠绒也回了寮房,一撩帘便眼尖地瞥见了霜降鬓发上簪着的金钗,脸立时拉了下来。 “你们又撂开我去做讨巧的活计。” 霜降瞟了一眼珠绒,慢条斯理地卸下了鬓发上的钗环,摩挲着那支累丝攒珠金钗,洋洋得意地笑道:“二太太只给了我们两支金钗,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及珠绒妹妹,难不成倒要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反去跟主子讨要不成?” 冰月但笑不语,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 珠绒也是个暴碳性子,明里暗里与霜降别了好几次苗头,都在冰月的刻意拉偏架下吃了好几回暗亏。 如今却是再忍耐不得,抄着手里的红沁福寿瓷瓶便往霜降身上砸去。 幸而霜降先一步反应过来,侧着身避了一避。 那红沁福寿瓷瓶便砸在了团凳子上,一夕之间砸得四分五裂,碎片溅到了几寸之外的博古架旁。 霜降被吓得瞠目结舌,好半晌才挪动了步子,便要龇牙咧嘴地要去跟珠绒拼命。 珠绒已被吓懵在了原地,两行清泪从眸中夺眶而出,她低着头去瞧自己的双手。 喃喃道:“我……我…” 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冰月忙凑上前去瞧那瓷瓶的纹路,见上头烧刻的福禄寿三花纹样后,便软了身子瘫坐在地上。 霜降也渐渐地回过味来,回身去瞧地上的瓷瓶碎片。 “这……可是老太太房里的那一个瓷瓶?去年她六十大寿时爷学了烧瓷,费了不知多少工夫才得了一个沁红色的玉瓶,老太太爱的跟什么似的。” 冰月满目惊烁,而后忙从地上爬了起来,疾走到珠绒身旁朝着她的脸便狠狠地扇下了两个巴掌嘴里骂道:“你自己作死,还要赔上我们的命。” 清脆的巴掌声把软塌上的烟儿都唬了一跳,迷蒙的杏眸里掠过些无措与不解。 珠绒捂着脸,自知闯下弥天大祸,撇着嘴连哭声也不敢泄露出来分毫。 冰月惨白着脸,正踱着步思索着出路。 这红沁福寿瓷瓶非但价值昂贵,还承载着世子爷对老夫人的一片孝心,便是赔上她们的命也难以熄灭老太太的怒火。 她是家生子,爹爹和娘亲都是各房各院有牌面的人物,这一砸,十几年辛苦攒下的体面与威势都将化为乌有。 且冰月心里藏着对郑衣息的一片痴心,总想着要挣个通房丫鬟的名头。 若被老太太一气之下发落了,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另一侧的霜降已与珠绒厮打了起来,一个骂着“不要脸的娼妇”,一个回嘴着“眼皮子浅的贱婢”。 “够了。”冰月沉下了脸,露出几分不怒而威的肃穆来。 她清亮的明眸里滚过了一遭狠戾,眼角的余光不住地往烟儿身上打量。 “如今我们想活命,便只有一个法子。” * 烟儿昏昏沉沉地睡了大半夜,一时肚子里泛起些饥肠辘辘的烧灼之感,一时又被双腿、股间的痛.意磨.得了无困意。 冰月三人围睡在寮房另一侧的长铺上,没了方才的争执吵闹,竟是露出一丝令烟儿安宁的和谐来。 天色渐明,烟儿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倏地在心里长叹了一声,总算是又熬过了一日。 冰月三人已起了身,利落地端来银盆净面洗漱,而后便缓缓走了出去。 珠绒临去前,将那银盆放在了烟儿的软塌旁,还递给了她一条簇新的软帕,方才疾步离去。 清水涤净了脸庞。 烟儿又用那软帕擦了擦膝上的伤痕,冰凉触感使得那刺骨的痛意减退了些,她心间总算是松快了几分。 只是肚子……快要饿扁了。 四肢酸软无力,她又不能出声祈求别人的帮助,只能缩在这一方软榻之上,任凭气力一点点的消失,生气一点点的枯萎。 饿到头晕发胀时,烟儿总算是悔了。 她不该和郑衣息对着干。 午膳时分,冰月总算是想起了烟儿这号人物,去厨灶间给她端来了一碗鸡丝粥并两碟爽口小菜,放在了她软榻边。 烟儿抖着手将那一碗鸡丝粥喝下,胃里总算是有了几分裹腹感,杏眸冷不丁落下了两滴泪,恰好溅在了她的手背上。 冰月瞧见这一幕,也只是敛下了眸子,替她收拾好碗筷后又走出了寮房。 夜幕时分。 郑老太太院里来了个身量修长的婆子,一声咳嗽,便唬得冰月三人垂首立在廊下,万分谦卑地喊起了:“郑嬷嬷。” 郑嬷嬷生了一张容长脸,矍铄的眸子里凝着几分锐利,她扫了一眼冰月和珠绒,已是冷声骂道:“你们都是死人不成?明知道老太太多爱重那红沁福寿瓷瓶,也能让个哑巴不小心打碎了?” 冰月啜泣着回道:“嬷嬷息怒,我们再也不敢了。” 郑嬷嬷不过冷哼一声,怒意凛然地瞪了冰月一声,板着脸说:“我和你娘也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你这点小九九在老婆子我面前还不够看。” 话音甫落。 冰月惨白的脸上已浮现了几分谄媚的笑意,忙塞了个沉甸甸的钱袋给郑嬷嬷,嘴里道:“嬷嬷拿着这点碎银,全当是我们孝敬您的酒钱。” 郑嬷嬷这才松了松嘴角,将那银袋放进袖口后,便道:“领我去那哑巴房里。” * 烟儿被一阵冰冷刺骨的凉水浇醒。 身前是个一脸横肉的凶恶婆子,正龇牙咧嘴地怒骂她道:“竟敢摔老太太房里的红沁福寿瓷瓶,便是打死了你,也解不了老太太心里的气。” 烟儿浑身酸疼无比,双手被粗布麻绳绑出了血痕,泛起的痛意却比不上那婆子迎面兜下来的一巴掌。 她霎时眼冒金星,口中腥甜无比。 她想使劲摇一摇头,哪怕是告诉眼前这个婆子,她没有摔过什么红沁福寿瓷瓶,却是使不上任何力道。 哑巴为婢。 一朝是被无端打了板子。另一朝便是被胁迫着出卖身子,最后便又被人陷害着痛打了一顿。 烟儿说不出话,喉咙里卡着一股灼烫的热意。 她想问一问那些人,究竟为何要这么对她? 眼瞧着那婆子便要打下来第二个巴掌。 双喜却推开了柴房的屋门,横眉竖耳地呵斥道婆子道:“住手,爷要亲自审问这丫鬟。” 那婆子悻悻然地收了手,便退到了杂草堆旁。 未几。 一双绣着金丝细线的锦靴缓缓出现在烟儿眼前,而后便是一道磬如山泉般的清冽嗓音。 幽幽响起时,染着些漫不经心的慵懒。 “你如今,还愿不愿意了?”
第6章 答应 荣禧堂内。 匆匆赶来的郑衣息不过是在郑老太太面前说了几句软和话,郑老太太便既往不咎,躺在软塌上笑眯了眼。 “息哥儿说的是,那寿瓷瓶碎了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不必打杀了那丫鬟,罚她两个月月例就是了。” 下首立着的苏氏也一改方才义愤填膺的模样,顺着郑衣息的话陪笑道:“息哥儿最是个孝顺的孩子,今年您整寿时不知又会奉上什么奇珍异宝,那寿瓶碎了也就碎了。俗话说得好,碎碎瓶安,这可是母亲您福寿康泽的意思呢。” 一席话把郑老太太哄得眉开眼笑,连心里那最后一丝芥蒂也消了,还赏了两道菜去苏氏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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