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无异于火上浇油,郑老太太的面色愈发难看,瞥了刘氏好几眼,才道:“她能管得好什么家?” 又一派慈和对苏氏说:“这几日你多留心着些,将府里那些偷奸耍滑、吃酒赌牌的下人统统撵出去。” 苏氏连忙应下。 出了荣禧堂,一脸喜色的苏氏便被一大群仆妇们簇拥着去了前院的议事厅。 她与刘氏皆是出自金陵豪族的大家闺秀,管家理事不在话下。郑老太太虽偏宠她这个二儿媳,却不得不给刘氏这个长媳冢妇几分薄面。 如今得了郑老太太的首肯,苏氏便欲大展拳脚,先撵走几个刘氏的心腹仆人,也好让自己的人够上采买的肥缺儿。 “二太太。” 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凑到苏氏跟前,讨好似地笑道。 苏氏认出这婆子是丁总管的二儿媳丁忠家的,便也给了个好脸,问道:“可是要支对牌?” 丁忠家的笑得愈发得意,先是赞了一通苏氏的品貌,而后才道:“花宴上大房出了八个丫鬟去水榭伺候,却有一个叫烟儿的丫鬟躲病不出,也不知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缘故,二太太该给她些颜色瞧瞧,省得这蹄子不知天高地厚。”
第3章 挨打 西院内芭蕉正绿,春意渐浓。 烟儿挽着鸦发,绕了个松松的云鬓,躺在寮房最里侧的木板床上,透过窗棂赏景。 廊庑下,方婆子与两个交好的嬷嬷正边磕着十香瓜子,边嚼些不堪入耳的舌根。 “丁忠仁的大儿子都比这哑巴大了两岁,他竟还想着老牛吃嫩草,可见是连脸面都不肯要了。” “国公爷这般信赖他,别说是讨个在外院做活的哑巴,便是他瞧上了大太太身边的白芍,大太太还能说个不字?” 说笑声飘入烟儿耳畔,迫得她阖上了杏眸,方才堪堪止住里头卷涌起的泪意。 一刻钟后,人迹罕至的西院院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走来几个面色板正的粗壮婆子,抬脚就问:“这儿可有个叫烟儿的丫鬟?” 方婆子几人被这等阵仗唬了一跳,来不及藏那枕凳上的瓜子壳,便高声嚷嚷道:“在寮房里躺尸呢。” 几息后。 鬓发松乱、病容未散的烟儿便由两个粗壮的婆子们架着出了寮房,一径往前头的议事厅走去。 回廊上到处是各方各院有头有脸的仆妇,遥遥地瞧见烟儿被架着的狼狈姿态,便小声地说起了些闲话。 左不过是丁管事瞧上了一貌美的小丫鬟,不巧被家里的母老虎察觉,正使了法子要磋磨这小丫鬟一事。 绕过角门后的影壁,便能觑见议事厅前厅的门廊。 正有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立在廊柱旁,给那两个架着烟儿的婆子各塞了一两银子。 “这钱可不是这么好拿的,一会儿打板子时得让这丫鬟出气多进气少才行。”丁忠家的略嫌不耐道。 到底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烟儿左手边的婆子便有些踟蹰不定,右手边的婆子却接下了银子,反而奉承起了丁忠家的:“我们省得,好姐姐放心,不过是个比花儿还娇弱的丫鬟,挨不过我们手底下的十个板子。” 丁忠家的这才点了点头,又往议事厅后头走去。 烟儿病的昏昏沉沉,四肢绵软使不出力来,只得任由这两个婆子摆布。 她虽意识朦胧,却还是听清了丁忠家的与那两个婆子间的谈话。 二两银子,就要买了她的命吗? 烟儿被这两个婆子端放在一人宽的春凳上。 朦朦胧胧间,似是瞧见了上首坐在瑰色扶手椅里的华服美妇人,鬓发里簪着淬了璨色的金钗,黄澄澄的晃人眼目。 苏氏不过睥了眼被按在春凳上的烟儿,便勾唇笑道:“打十个板子吧,再送到庄子上去。” 冷冰冰的一句发落之语,没有前因,没有缘故,唇舌翕动之间,已定下了烟儿的命数。 一条贱命,值二两银子。 烟儿使尽了最后一点气力,侧眸朝着那两个婆子望去,杏眸被泪雾遮掩,却还是能映出满腔的伤怮之意。 “姑娘,你我本就是贱命一条。冤有头债有主,你若去了地狱阴私寻仇人,可要找准丁忠家的和她那婆婆才是。”那婆子压低了声音道。 话音甫落。 那一丈长的圆木棍已落了下来,十成十的力道击捶在烟儿的臀骨处,痛得她泄出了两声小兽泣血般的嘤咛。 苏氏却被这等闷骨伤筋的喊声所扰,不耐地吩咐了一句:“堵上嘴。” 粗麻布塞入嘴中。 烟儿如今彻彻底底成了个哑巴,连临死前的留下些挣扎声响的资格也被剥夺。 第二棍正要落下时。 郑衣息已绕着九曲十八拐的回廊,疾步走入了议事厅,瞥了眼春凳上气息奄奄的烟儿,冷声与苏氏说:“二叔母好大的威风。” 他本就是个矜冷自傲之人,如今抿起的嘴角里少了几分和善的笑意,只剩怒意凛凛的肃杀。 苏氏虽时常与刘氏打擂台,却不敢得罪了郑衣息,当即便改了面色道:“息哥儿怎么来了?” 郑衣息懒怠与苏氏多费唇舌,不过多瞧了烟儿两眼,薄冷的眸子里翻涌着几分恼意。 “二叔母的手伸的也太长了些。” 苏氏愈发胆寒,立马吩咐丫鬟们把烟儿从春凳上抱了下来,再搬来藤榻,让烟儿趴在上头挪动。 “息哥儿,二叔母……” 郑衣息却是半点面子也不肯给苏氏,只命双喜与梧桐将烟儿带去澄苑。 独留苏氏一人立在原地,久久也压不下脸上的难堪之色。 * 澄苑内。 梧桐与双喜搬来了个藤椅,藤椅上躺着个花容月貌的丫鬟。 且郑衣息还随手赐下了价值百金的玉容膏,并道:“替她涂药。” 正在庭院里侍弄兰花的冰月、霜降、珠绒三人面面相觑,眸色里映着如出一辙的惊讶。 冰月去博古架上取来了玉容膏,与霜降一齐褪下了烟儿的衣衫,在伤处细细柔柔地敷了一层玉容膏后,才走出隔间问廊庑立下的梧桐。 “这是老太太赏的丫鬟?” 梧桐摇摇头:“爷什么都没跟我说。” 冰月再去耳房问正在歇脚的双喜。 双喜贼溜溜的眼珠一转,边吃果子边答:“冰月姐姐可是吃味了?” 冰月红着脸啐了他一口:“你若再没个正形,明儿要我做的香囊、荷包,可不能够了。” 双喜这才正色答道:“她原先在西院里做活,生的倒是一等一的貌美,可惜是个哑巴。” 这话一出。 冰月七上八下的这颗心才算是落了地。 郑国公府内规矩极言,尤其是世子爷的澄苑,再不可能让个哑巴做爷的通房丫鬟。 “生的确实美。”冰月赞了句烟儿,娇俏的脸蛋上浮起几分裹着得意的慨叹,“倒是可惜了。” 霜降、珠绒二人也从冰月口中得知了烟儿是哑巴一时,先头的戒备霎时消散了大半,便也尽心尽力地照顾起了烟儿。 昏睡了整整一日。 烟儿总算是悠悠转醒,入目所及的是窗臼上摆着的青玉窑瓶,上头插着几支娇艳欲滴的芍药花。 外头日光正盛,她便借着窗棂间洒下来的曦光打量起了这间屋舍。 正中摆着一只梨花木桌案,左侧是一处雕花玉镂的梳妆台,右侧便是她如今躺着的松木软塌。 布局别致雅韵,馨香染目。 烟儿愣神时,一身栀子色云纹素华裙的冰月已娉娉婷婷地掀帘进门,步伐摇曳生姿,腰间的流苏玉带琤石叮咛作响。 她与烟儿四目相对后,率先莞尔一笑道:“你总算是醒了。” 烟儿不声不响。 冰月先是一愣,而后才哂笑道:“倒是忘了你不会说话。” 她走到烟儿的软塌旁,笑盈盈地说:“你如今在世子爷的澄苑里,我叫冰月,还有两个丫鬟叫霜降和珠绒。” 一提起郑衣息,烟儿便不由得忆起了那日在竹林里时他狠戾无比的手劲。 杏眸里顿时漾起了些惧怕之意。 冰月生的雪肤丹唇,虽则一双眼眸不如烟儿颦然含情,却也有几分清润盈巧在。 她待烟儿极为和善,觉出烟儿似有惊惧之色,便温声劝解道:“世子爷不难伺候,平日里只让梧桐与双喜跟着,我们不过做些针线活计。” 不一时,去老太太院里送糕点的霜降和珠绒也回了澄苑,冰月忙将她们叫进了里屋,只说:“都来瞧瞧烟儿妹妹。” 烟儿昏睡的这一日里,冰月已将她的来历弄的一清二楚,知晓她并非家生子后,愈发待她和蔼温柔。 “爷从不让我们进书房和正屋,你以后且小心着些,别犯了爷的忌讳。”霜降生了一张圆圆的杏脸,笑时有几分娇憨之态。 珠绒倒是话不多,只从她铺盖旁的箱笼里挑了几件旧时的衣衫,扔在了烟儿身前,道:“这几件我都嫌小,你拿去穿吧。” 除了衣衫,冰月还从妆奁盒里寻出了几支银簪,霜降寻了几双旧时的布鞋,统统送给了烟儿。 烟儿一时便暖意簇拥,泪眼汪汪得忘了惧怕那喜怒无常的郑衣息,无声地谢过冰月三人后,便躲进棉被里怮哭了一场。 月落西沉,夜色寂寂。 书房里点起了几盏烛火,冰月与霜降立在书房廊庑下小声说话。 “爷倒是没有什么吩咐,连提也不曾提过烟儿。”冰月眉颦莞尔,眼梢里漾着些柔淡的喜意。 霜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朝着冰月狡黠一笑道:“先头梧桐和双喜将她送来时,可把我唬了一跳。” 冰月笑而不语。 霜降心里止不住地腹诽,面上却娇娇柔柔地说:“珠绒把发了霉的衣衫送给那哑巴,她竟也能感动得泪花涟涟,可见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丫鬟,如何比的过冰月姐姐的出身见地?” “好了。”冰月呵斥了她一声,眼角的余光正紧紧落在几寸之隔的书房上,见里头无声无息,也只得按捺下心里的满腔热切。 不知凝神望了多久,冰月才舍得收回自己的目光,与霜降说:“爷今日应是宿在外书房了。” 话里有浓浓的憾意。 “还有那烟儿,往后就让她在东面的花圃旁浇花洒水。”冰月道。 霜降立时答应了下来,心里却不屑道:还不是因那哑巴生的比她美,她便蛮横地不许人家往爷面前凑。 这冰月伺候了爷三年,连个姑娘的名分都没挣着,只是个一等丫鬟罢了,却处处要摆世子妃的款儿。 两人在廊庑下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 又候了一阵,双喜从书房里探头出来要添茶水和糕点,并无其余的吩咐。 借着半阖的门扉缝隙,冰月望见了那伏在梨象纹翘头案上提笔运气的郑衣息,烛火影影绰绰,摧得他俊白薄冷的面容多了几分凡尘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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