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比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还要蠢。 李化吉柔柔地摇了摇头,毛绒绒的发丝轻轻蹭着谢狁,她道:“所以郎君杖刑了寿山与谢灵,唯独让衔月掌了嘴,我当真是高兴。郎君这是在为我出气,是在给我撑腰,郎君敬我,想来衔月回来后,也不敢再这般对我大不敬。” 谢狁觉得她话说得有些奇怪。 ‘敬我’这两个字怎么能用在这儿呢?他都准备等她说出‘郎君心里有我’后,冷嘲热讽一番,可她偏偏说的是‘敬我’,倒让他仿佛讥讽落空般,心里有些不舒服。 而且只是掌了衔月的嘴,也值得她这样兴奋地与他说了许多话,还像只猫儿一样,伸出舌尖舔他的下颌,细软的舌尖吐出她的馨香,送上潮湿的热气。 这是在变着法子讨好他,讨好得这般拙劣,几乎把算计写在了脸上,却偏能讨好到他的心坎去。 谢狁捏着李化吉的下巴,并起的手指插.进了嘴里,他低垂着眼眸:“当真有这般不安?” 李化吉乖顺地舔他的手指,笑道:“郎君肯为我撑腰,我便没有不安。” 已经掉了口脂的唇裹着他修长的指尖,轻轻地含着。 谢狁慢条斯理问道:“那你觉得寿山与谢灵如何?” 李化吉不紧不慢答道:“谢灵一心一意为郎君,还替郎君代我解释,原来郎君怕蛇,却在幼时被公爹和蛇关在一处。” 她细致观察着谢狁的神色,见他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这确实只是一件往事罢了。 果真是冷心肠,这样残忍的事,他也能只当一件往事。 李化吉又道:“因他这话,我对郎君的气倒是消了大半,只是衔月的话说得可恶,因此见了郎君后,我仍是没控制住,说了那些话。至于寿山,他是郎君的忠仆,可也为逢祥着想,还是不错的。” 她不能太贪心,贪心容易惹谢狁生气,但衔月已被他掌嘴,可见他也不满衔月那几句话,便先顺着他的意思,添把火,把时刻监视她、又对李逢祥最有恶意的衔月去掉要紧。 谢狁意味不明地笑:“照你说的,衔月是你我夫妻之间最大的挑拨者了。” 李化吉以退为进:“想来有郎君为我撑腰,她日后也能把我当半个主子了。” 谢狁道:“若是还叫她回来,岂不是对不起你这般讨好我?” 李化吉一顿,她不意外谢狁能看穿,可每次看穿后,他总要挑明给她看,好像是一种警告——别耍小花招,安分些,我看的懂你的所有小心思。 因为这种略带威胁的意味,李化吉总不自觉得心脏一跳,需要屏息凝视静待谢狁的下文。 果然,谢狁就道:“若你时时刻刻这般讨好我,才不会将你现在的算计暴露得这般清楚,小乖。” 李化吉似是而非道:“我又不是什么贱皮子,郎君愿意待我好,我自然会加倍待郎君好。” 谢狁笑了下,意味不明的:“既如此,衔月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她回来了。” 他顺手就拿起放在李化吉枕边的布娃娃。 李化吉下意识就想抢过来,她用了很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这个冲动。 谢狁的手修长干净,可和沾着血污的布娃娃在一起,李化吉总觉得布娃娃更干净。 谢狁道:“岳母是如何拿布娃娃哄你睡的?也是给你唱外婆桥吗?” 那时李化吉以为谢狁生长在建邺,总听过山阴的童谣,并没有意识到谢狁说得其实是刚入宫时,她趴在李逢祥的床头,给他唱的那首童谣。 李化吉紧紧地盯着那个布娃娃,道:“也有唱外婆桥,也有唱别的,郎君要听吗?” 谢狁道:“好。” 李化吉又道:“这布娃娃是我用来抱着睡的,可是我现在就在郎君的怀里,郎君总不能丢下我,去抱它吧。” 谢狁一顿:“也是。” 李化吉一听这话,就迫不及待把布娃娃重新拿了回来,小心翼翼地在自己枕边放好,方才去哄谢狁:“郎君想听什么?我都可以唱给郎君听。” 谢狁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道:“既然这么不舍得布娃娃,等回了谢府,就把它带回去。” 他说:“重要的东西,总是要放在家里,才安心,不是吗?” 李化吉觉得那个家字简直刺耳极了,她过了好会儿,才轻轻应了声:“郎君说的是,这次我不会再把它忘了。”
第36章 在大明宫住了四日, 终有回谢府的那天。 谢狁用一辆低篷马车将李化吉接走,并没有允许李逢祥来送行,李化吉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个结果。 在回程的随行者中, 李化吉倒是见到了脸上肿痕未消的衔月, 但她也只是瞧了眼, 就把视线移开,倒是谢狁骑马离开前, 屈着手指扣开她的卷帘,与她道:“晚间有宴,届时我派人来接你。” 李化吉不期然他当真要带她去赴宴,一怔之余,忙问道:“是哪儿的宴席?我该穿什么衣服合适?” 谢狁道:“是以大司马的名义宴请几位亲近的将领,届时也有女眷参加, 不必过于隆重, 往日穿着就好。” 李化吉点点头。 谢狁便驱马离开。 谢狁纵说不必隆重, 但这也是李化吉第一次可以出席这样的宴席, 不敢不慎重,她与碧荷商议了许久, 到底还是换了浅褐宝花葡萄纹绮衣, 内衬一腰葡萄石榴缬纹红裙, 外罩浅绛色纱长裙, 发挽偏梳髻, 戴白玉压鬓簪。 到了傍晚, 谢狁果然派了辆马车, 将她送到了博望楼。 大司马宴客, 宁可包下整座博望楼,也不用谢府的地界来招待亲近的下属, 这让李化吉心里微有异样。 “这位想来是大司马夫人了。” 耳畔笑吟吟地斜插进了句话,李化吉听到是在说自己,便回头看去,就见是个雍容华贵的丰腴美人,由身着盔甲的夫君搀着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李化吉知道她是女客,便驻足等她,那美妇人走上前,自然而然挽住李化吉的手,道:“妾身姓郗,小字阿妩,一向不喜欢被人唤作崔夫人,你不介意就唤我声阿妩就是了。” 崔二郎无奈道:“我们清河崔氏也是响当当的名头,偏你觉得拿不出手。” 李化吉听着这郗、崔二姓很是耳熟,正想着这个郗是不是郗六娘的郗、崔是不是四弟妹的崔,便听阿妩道:“大司马夫人芳名是什么?我既与你认得了,就想叫你父母取给你的名字,而不是叫你什么夫人,什么公主。” 李化吉听她说话,总有种如沐春风之感,何况这也是到了建邺之后这样久,头一回有人问她的名字,李化吉很高兴,很乐意与她分享父母留给她的爱。 “我叫李化吉,逢凶化吉的化吉。” 阿妩道:“好名字,一听便知道令尊令慈很爱你。” 李化吉抿嘴笑,笑得很甜:“阿爹阿娘都是大字不识的农民,为了给我取个好名字,特意舍了银子叫村里的书生取了名字。槐山村的女孩总是被叫‘招娣’‘去妹’,阿爹阿娘不喜欢那样的名字。” 阿妩道:“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名字,给自己的女儿取这样的名字的人都该死。” 她挽着李化吉的手亲亲热热地进去了,倒把崔二郎一人丢在了外头,崔二郎无可奈何,正拔腿要赶上去,就见谢狁骑马到了。 他刚从治粟内史府出来,周身的气压很低,瞥了崔二郎一眼,崔二郎忙过来替他拉住缰绳,等他翻身下马,就把缰绳扔给了门口候着的小厮。 谢狁往里走去,女儿的声音清脆,如银铃般,在混浊的酒楼里格外抓耳,谢狁抬头,就看到了和阿妩并肩站在一起的李化吉。 虽然只是个背影,但谢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阿妩唤她名,亲亲热热道:“化吉喝过葡萄酒吗?” 谢狁还在想化吉是谁,便听李化吉答了声:“我没喝过葡萄酒,只喝过黄酒。” 原来化吉是她。 他赐她封号‘隆汉’后,便一直这般习惯唤她,等成了亲,又习惯叫她夫人,好像确实是忘了问她叫什么名字。 谢狁抬步,走了上去,他的步子又稳又重,李化吉察觉,回身看到是他,那原本轻松明艳的笑条件反射般就收住了。 笑确实还在笑,连嘴角弧度都不变,但偏偏少了光彩,如星辰黯淡。 谢狁道:“备了葡萄酒,到底是酒,少喝些。” 李化吉垂下眼:“好。” 谢狁看着她,等了会儿,确信她是真的没有话要与他说了,方才继续往上走,直到步出木梯。 阿妩在与李化吉咬耳朵:“你们怎么一点都不像夫妻,反而像是上下属。” 李化吉含糊道:“没有吧?” 阿妩道:“怎么没有,崔二郎要这么跟我说话,你看我理不理他。” 崔二郎跟在后面狂咳嗽。 谢狁只当没有听见。 * 好在男女宴席是分开的,男客在二楼,女客则在三楼,各自潇洒,互不打扰。 李化吉只要看不见谢狁,便轻松好多,与阿妩打听起她的娘家,阿妩果然道:“建邺再没有第二个郗家了,就是郗六娘的郗。” 李化吉想到谢五郎,笑意就淡了许多。 阿妩又道:“实不相瞒,今日我叫住你是想问问有没有办法帮两个孩子私奔。” 李化吉狂咳不止。 倒是阿妩用涂着鲜艳丹蔻的指甲剥开褐红色的荔枝壳,叼出软滑多汁的果肉,吃得极为悠闲惬意,好似那句惊人之语并非出自她之口。 李化吉突然理解了崔二郎这样健壮的儿郎,为何常唤咳疾。 李化吉艰难道:“为什么?” 阿妩道:“因为这是两个孩子的意愿。” 李化吉诧异,她下意识要劝,但阿妩笑道:“你不必劝他们,他们想得很清楚了。” 李化吉艰难道:“可是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阿妩皱眉:“父母之命当真这般重要?是,或许对世人来说确实重要,但在我眼里只觉荒唐。因为是父母挑中的郎君,便是再不喜,我也要为他生儿育女,而我喜欢的郎君,因为不是父母选中之人,所以就得不到该有的名分。究竟是我婚嫁,还是双方父母婚嫁?” 李化吉道:“可是世道如此,若是私奔,被父母逮回去,谢五郎倒还罢,郗六娘该如何?妾室到底不如正室,她日后若还要在建邺,势必要招人耻笑。若幸运的真的可以远走高飞,日后公子小姐在一处,又该怎么过活?我是贫苦出身,我过过那样的日子,我知道究竟有多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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