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妩放下荔枝,盯着她看了会儿,道:“化吉,我对你有些失望,五郎与我写信,还与我说你一定会理解,也愿意帮忙,可是我瞧着你,倒是很像那等卫道士。” 李化吉抿了抿唇:“阿爹阿娘去世得早,若只有理解,没有理智,我活不下来。我为这世道委曲求全过很多次,也时常觉得不甘,可我到底还没有彻底被打趴下。” 阿妩道:“若给你个机会,让你离开谢家富裕的生活,回到贫苦的槐山村,你愿意吗?” 李化吉一怔。 她的唇若被米糊胶住,怎样都开不了口。 阿妩便道:“你看,谁都有理智,可是真当自己被抛进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处境,情感还是会战胜理智。六娘与五郎从小情投意合,一朝被拆散,五郎尚可,可建邺许多世家不肯娶六娘,总觉得心里有过其他儿郎的女子不贞,因此尽管家母尽心为六娘觅姻缘,却没一个如意的。” “或是纨绔,或是浪子,或是碌碌无为之才,六娘瞧不上,嫁过去也是吃苦,难道为了一个正妻之名,就要赔进去下半生吗?”阿妩扶了扶发鬓,看着席间那些面目模糊的妇人,用只有李化吉能听到的声音接着说。 “我是六娘的阿姐,不想害她,但更不会逼迫她。我只是给了她一个机会,听六娘说了心里话。六娘告诉我,于她而言,其实不是非嫁人不可,但家中父母不可能同意她出家不婚,为了孝道,她愿意退而求其次,成这个亲,但前提是所嫁之人必须是她喜欢的。我又问她,若谢五郎有朝一日做了负心汉,你当如何。她说,这也简单,提了菜刀,趁他梦中,斩断他的根,再写下休书,休弃了他,若是还不解恨,我也算半个才女,便写了戏本子,雇戏班子日日夜夜唱去,要天下人都识得谢五郎的负心薄幸。” 阿妩看着李化吉:“既然六娘想得明白,我这个做阿姐的自然要帮她,化吉,你大可不必以世道礼教之故,不敢襄助六娘。你帮六娘,就当是在帮你自己。” 后来,博望楼大抵上了许多美味佳肴,丝竹歌舞,但李化吉都提不起心情去品,当那些妇人因谢狁之故,亲热甜蜜地唤着‘大司马夫人’,成群结队来敬她酒,她更觉心烦意乱。 她转过头去,看着怡然在灯烛旁用簪子剃灯花的阿妩,被葡萄酒麻痹的思维转动得再缓慢,她也认清了一件事。 好想她再没有见过比阿妩更妩媚、生动的女孩子。 许是李化吉看阿妩久了,便有个妇人以讨好的语气道:“大司马夫人许是不知,阿妩总做那等惊世骇俗,不顾礼仪教化之事,早被人所不齿,也只有崔二郎才拿她当宝,其实背地里诸位夫人宴请客人,都不愿请她入府,怕她带坏家眷。夫人以后还是少与她来往罢了。” 李化吉便转过眼眸,看着她,水灵灵的眼眸里因为醉意,被蒙上了层云雾,看进去,仿佛雾里看花。 李化吉道:“你知道她的名字?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那妇人道:“是,她很有名的,不过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李化吉道:“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吗?”她又指着一旁的妇人,“我看你们席间攀谈亲切,你可知道她的名字?” 妇人一愣,半晌答不上话来,只能僵着脸道:“公主尊贵,妾身哪敢直呼姓名?” 李化吉吃吃一笑:“是我尊贵吗?是谢狁尊贵吧。你们不知道我名字,还巴着来敬我的酒,说到底还是因为谢狁。既如此,我就借谢狁耍这个威风了,我就跟阿妩亲近,你们有本事,连我一起鄙视吧。” 她说完,拿起琉璃盏,正要把那紫澄的酒液喝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横刺伸过来,握住了她的酒杯。 李化吉瞪大眼,看到高大的谢狁站在背光处,眉骨挺立,眼眸深邃。 “化吉,你醉了。”
第37章 周围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去, 就连刚刚还围绕在旁的人影也被扭曲成黑雾,一吹就散。 唯有谢狁的掌心的温度是清晰的,刻骨的, 李化吉恹恹垂下眼睑, 忽然笑了一下, 松了手,那酒盏就坠到了谢狁的掌中, 她没了负担,轻松起来,手托着下巴笑:“我没醉。” “阿妩,阿妩。”她叫阿妩,“我要喝葡萄酒。” 她确实没有醉,只是谢狁说她醉了, 她就索性醉了。 左右醉酒是最好的借口, 多少真心话平日不敢说, 都是借着酒劲说出来, 事后还能得到宽恕免责。 李化吉唤阿妩,也是知道在场诸位之中, 唯有阿妩敢递来这盏酒。 果然阿妩取了个新的琉璃盏, 倒满一盏葡萄酒, 就在谢狁的注视下, 摇曳生姿地向李化吉走过去。 虎视眈眈的男人, 大气不敢出的女人们, 都不能阻止阿妩迈向李化吉, 那醉了酒痴笑着却用最清醒的目光看着她的李化吉。 阿妩捎来酒香, 把琉璃盏塞进李化吉的手里。 谢狁道:“你不能再喝了。” 李化吉仰头一饮而尽。 酒尽盏落,开间有瞬间的安静, 李化吉仿佛全然未察觉顷刻绷紧的氛围,反而搂着阿妩的腰,将脸紧紧地贴了上去,阿妩抬手,轻轻捏了捏她被酒熏红的脸颊。 谢狁只看了会儿,便上前捏住李化吉的手腕,将她从阿妩的怀里抽离出来,打横抱起,原本倦怠得半合着眼眸昏昏欲睡的 李化吉,忽然就惊醒起来,变得无比精神,闹着要吃酒,谢狁当作没有听见,抱着她便下楼去。 阿妩抚平了被李化吉拽皱的的衣料,听得那些窸窸窣窣的闲言碎语。 “这也太不像话了,葡萄酒再好喝,也不能如此贪杯,既失仪,又不能伺候郎君,还反要郎君伺候她,也太不像话了。” “到底是贫苦出身,总是缺点教养。” 阿妩冷冷一笑,走出开间,站在走廊里,抚着栏杆:“崔二郎。” 崔二郎正在二楼的开间与同僚话别,立刻听到了阿妩的声音,便往外走出两步:“怎么了?” 阿妩用开间内能听到的声音,道:“准备回去了,你去马车上,把我的披风取来,我吹不得风的。” 崔二郎道:“稍等。” 阿妩慢条斯理地挽着披帛,斜身看向开间里的妇人,那些妇人或是与她移开视线,或是冷哼一声,一个白眼就翻了上去。 * 李化吉被谢狁抱上了马车。 从这一刻开始,她就装醉酒醉死了,整个身子软软地躺着,无论谢狁怎样唤,都不打算理会他。 她是这样想的,也做好了被谢狁扔在地上的准备,但很奇怪,谢狁将她抱了上去,却并没有到仁至义尽的地步,反而还十分有良心地从怀里找了个位置叫她躺着。 四周都是龙涎香的味道,落在脸颊上的视线又这般有存在感,李化吉躺不安稳,倒宁可睡到地上去,于是她装不安分,想借着几番借酒‘闹事’滚下谢狁的膝盖。 可是她才动了没两下,谢狁的怀抱便收紧,索性将她侧翻,更深地落进他的怀里,他的手便搭在她的后背,仿佛是婴儿怀抱的姿势。 李化吉彻底不敢动了,担心自己再弄巧成拙。 她便感到谢狁分明的指骨落到自己的脸上,也捏了两下,就和阿妩捏她脸时一样的位置,一样的角度,一样的力道。 李化吉一怔。 马车行进谢府,装醉了的李化吉不好再醒,于是只好接着由谢狁抱着,登下马车,往鹤归院走去。 夜风微凉,只有脸颊处是烫的。 谢狁进了内进院,李化吉以为他会把自己丢给婢女们伺候,毕竟照顾酒鬼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但她听到环佩摇动的声响,似乎是她的婢女一个接一个出去了。 李化吉警觉起来,迟疑地思考着该不该‘醒’过来。 但好在没过会儿她的婢女又带着热水回来了,她轻轻舒了口气,告诉自己,究竟在瞎想什么,谢狁怎么可能会照顾她。 她失了警惕,就听珠帘晃动,有人走到她的床边,抽开了她的衣带,将她白嫩如鸡蛋的身躯从繁复的衣裙中剥离出来。 这是谢狁。 即使李化吉不曾睁眼,也能从他轻微的气息,有力的指节,泛凉的触觉中,认出他来。 他们实在是太熟了,几日的同床共枕,皮肤相触时的战栗,加上他的癖好,总是喜欢捏某些处软肉,还有他的聪慧,他总是知道该用怎样的力道得到让他心满意足的反应。 醒着的时候,李化吉就觉得他是他掌心的傀儡,因为他,她才配得到鲜活的存在感,而现在,只能全身心放松去配合装醉的她,这样的感觉更强了。 可是,谢狁是没有错的,他只是在替她擦身子,擦去那些污秽的汗水,复杂的酒气和脂粉气,让她重新变得干净。 奇怪的好像是她自己。 李化吉有几分自我厌弃,就感到谢狁在她的脸颊上落了个很轻很柔的吻,比昙花一现还要刹那,险些让她以为这不过是个错觉。 就在她愣神之际,谢狁又离开,这一次是稍显漫长,就在她真的开始昏昏欲睡时,谢狁又回来了。 但这一次是吹灭了灯,在她旁边躺下了。 这是更让李化吉觉得惊恐的事,谢狁到她的屋子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要纾解,有传宗接代的任务,她身为他的娘子,理当尽好一个器物的职责,去承接他的欲/望,做养育他孩子的容器。 可是,什么都不做,躺在醉酒了的她的身边,又算什么呢? 莫说谢府这般大,就是鹤归院也是个二进的院子,谢狁还有他的房间,他没必要与她挤在一张床上。 李化吉当真看不透谢狁。 她苦思冥想,也没个结果,只能暂且妥协,借着翻身之余,想往里层腾挪过去,好与谢狁之间拉开足够躺下两人的距离,可是她才一动,谢狁那边就察觉了。 他伸来手臂,压在她的身上,随手拍了拍:“乖,睡觉。” 李化吉就不敢动了。 她分不清今晚究竟是谁喝醉了酒。 * 次日,谢狁却又成了那冷酷的郎君。 他起身时,倒是恩准了李化吉照旧睡着,不必伺候他穿衣,但是脸扳得正正的:“往后不要再贪酒,不像话。” 李化吉也觉得她不该贪,她一想到昨晚喝醉了酒,就鼓生了勇气,居然因为讨厌谢狁,不想理睬他,就敢装着醉,故意唤阿妩,就惊得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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