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狁玉冠簪发,黑袍委地,受伤的手臂包扎得齐整,被人妥善地用软枕托住,而他正用左手端着茶盏,品茗一盏新出的秋茶,水雾袅袅下,似乎连面色都红润了几分。 谢二郎真的越看越气,咆哮道:“我确实安排了人,可是我是傻子吗?会在城外动手,当着李化吉的面动手?我是多自大才会小瞧了你的嘴,好心地给你留个解释的机会?” 他本来的计划可是等李逢祥远离了建邺,安然无恙地生活几个月后再突然杀了李逢祥。 如此,谢狁本就和李化吉之间有龃龉,李化吉很难不怀疑谢狁最开始答应送走李逢祥就是为了借机麻痹她而已。 而哪怕谢狁最后能想办法让李化吉相信动手的是谢二,李化吉也会心生怨怼——你既知道你二兄有杀李逢祥之心,为何不更周全地保护他?你二兄能得手,不过是因为你本来也想杀李逢祥,只是碍于我因此不敢动手。既然不能亲自动手,于是放任你二兄去做。 总而言之,李化吉怎么都会怀疑谢狁,谢狁怎么都洗不了杀妻弟的嫌疑。 只是谢二郎万万想不到,谢狁不仅看穿了他的计划,还会反将他一军,执子先走一步,就彻底把整个局势扭转过来了。 谢狁看着快气疯了的谢二郎,道:“还望二兄能理解,朕这般做,只是为了保住清白。” 清白? 谢二郎道:“你谢狁弑君又杀师,现在倒是在乎起清白来了?” “不一样,”谢狁淡道,“弑君杀师是朕想做且亲自做了的事,朕没什么不好承认。可是朕名声再差,也不愿背未做之罪名。” 谢二郎急道:“可我也是为你着想,你被李化吉牵心过多,一个好皇帝不该如此。你知道整件事里我最生气的不是你来设局对付我,而是你为了一个女郎,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 谢狁闻言,轻轻晃了晃茶盏,当青绿的茶水漾出丝丝波纹,将倒映其中的眉眼模糊时,他才道:“二兄既知城外动手的是朕的人,自然也该知道他下手会有轻重,些许小伤而已,还伤不了朕,你觉得这伤包扎严实,也不过是大夫收了银子,有意为之。” 要真严重,谢家奴都受过教导,是很擅长处理刀剑之伤,而马车上也都常备伤药,根本不用特意跑到城里去请大夫。 这些都只是做戏给李化吉看的。 可那又怎么样呢? 谢二要杀李逢祥是事实,他严严实实受了这一箭也是事实,难道就因为这箭不会伤及性命,也不留下遗患,他就连‘哭一哭’的资格都没有吗? “朕也有一言要告诉二兄,化吉不只是是朕的皇后,更是朕的妻子,未来太子的阿娘。二兄还是尽早放下嫌隙,将她视为家人为好。” 谢二郎不肯,道:“你大度,你为了爱情昏了头,为兄却不能忘记她杀你那一仇。” 谢狁估量着李化吉快要回来了,而谢二郎还在执着往事,略有些烦躁,将茶盏往案几上轻轻放下,道:“二兄不觉得,你现在的做法和母亲简直如出一辙吗?” 谢二郎一怔:“这从何说起?” “母亲管束我们时,总以‘为你好’‘你还小,不懂事’为借口,方才二兄与朕说话时,也提到了母亲的口头禅了,二兄和母亲当真是越来越像了。” 谢二郎下意识道:“你胡说。”他一顿,声音大了些,严厉了些,“你胡说!” 谢狁道:“朕还记得二兄小时候养过一只极可爱的狸奴,那是二兄最喜欢的东西了,可不巧,在一次逗弄之中,二兄被狸奴划伤了手,母亲便下令将狸奴杖杀。” 他含着笑,清润的眼眸定着看着谢二郎。 谢二郎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谢夫人,那张总是慈祥、温柔却忧愁的脸,他不明白为何当三种正面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时,总是能让他感受到浓重的窒息。 “二郎听话,阿娘这都是为了你好,这狸奴到底是畜牲一只,野性未驯,今日不小心伤你一手,明日就能咬你的肉,喝你的血。” 谢二郎怔怔地看了会儿谢狁,忽然就沉下了脸,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出去了。 快要离开太极宫时,谢二郎遇到了从肩舆上下来的李化吉,二人的目光骤然相对,皆有一怔。 谢二郎大步向前,站到李化吉面前:“谢三郎是我的亲生弟弟,当他被你重伤的消息传到建邺时,我恨不得想让你以命相抵,你是有弟弟的人,应当能理解我的心情。”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我做的事,我一力背下所有的后果。三郎为了你,不惜以命威胁我,他从来没有这般对过一个人,你不能辜负他。”
第69章 李化吉闻言, 目光静静地望向谢二郎。 她柔弱如水,水却能化万物,也能灭万物, 让谢二郎从那份温婉里感受到了铿坚的力量。 李化吉道:“二兄若对我有意见, 只管冲我来就是, 何必殃及无辜。” 她面对着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大将军,却没有丝毫的怯意。 谢二郎狭眸半眯, 正要说话,就见寿山圆乎乎的身躯从宫室内滚了出来,面带那讨好的笑,道:“皇后娘娘,陛下正等着你呢。” 谢二郎眼里一勾讥诮,再不多眼, 一甩披风扬长而去。 李化吉侧身望他, 不知在思忖什么, 寿山再次小心翼翼地提醒了她, 李化吉才命碧荷抱起那叠公文,与她一道进了被辟做书舍的偏殿。 谢狁伤了右手, 有诸多的不变, 就是要饮盏茶, 也要人帮忙斟好, 可他偏不喜欢仆从近身伺候, 于是照顾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李化吉身上。 她走过去, 温声道:“茶水可还有?” 谢狁道:“有, 你坐下歇歇。方才是不是遇上二兄了?他有没有说不中听的话?” 李化吉道:“没有, 他倒是为你说了几句话。” 谢狁诧异,眼眸微异, 道:“他说什么了?” 李化吉道:“叫我不要辜负你的心意。” 谢狁心中长嘶一声,想谢二郎保不准就是故意的,苦肉计谁人不识?他这样说话,倒显得谢狁急功近利,有挟恩求报之嫌了。 他正襟危坐道:“因我劝二兄时曾提起过他幼时豢养的狸奴被母亲杀掉一事,他换位思考下,才惊觉他虽厌恶母亲,却终究成了与母亲一般的人,因此有了些许感伤。” 谢狁说完,小心翼翼地望向李化吉:“我知你介怀新婚夜之事,我亦不喜,家中几位兄弟无人会喜母亲以‘为你着想’为理由,横加干涉自己的生活。在这件事上,我与你是一样的。” 李化吉不想和谢狁谈论过去,便转开话题:“你要的公文我都取来了,你现在就要看吗?” 谢狁不意外李化吉的态度。 他虽然也想李化吉释怀,可也心知过去不更改,最要紧的是未来。 谢狁便道:“我右手受伤,写不了字,还要化吉助我。” 他要处理的第一份公文就是郗家之案。 因事由那位懈怠的郗家公子而起,因此郗家家主先上书为这位不成器的儿子求恩典。 李化吉捧着折子为谢狁念了半天,发现郗家家主的核心思想只有两点:其一,这是潜规则,谢狁可治一人知罪,难道能治百官之罪吗?潜规则之所以为潜规则,就是被大家承认且遵守,谢狁骤然要改,能拗得过世家之意吗? 其二,治粟内史曾是王家的府衙,赈济米银被分刮,也不过是因潜规则在那,郗家的那位公子不善庶务,并未参与其中,顶多有个失察之责,然这与贪墨相比到底是小罪,故而想用典官制替郗家的那位公子免去。 所谓的典官制度,就是用官阶去折抵刑罚,郗家的那位公子官阶并不算高,但折此刑罚也算够用。 而世家沉淀多年,他白身回去休养几年,等大家把这件事遗忘了,照旧可以出来做官。这就是郗家的家主打的如意算盘, 但谁都不能指责过多,因为长久往来,大家都是如此。 但因为他的辩解,李化吉也读懂了,因为法不责众,所以那些人命与郗家的那位公子毫无干系,并且郗家家主为了不殃及太多,还以此警告了谢狁,不要查下去,你不能与世家为敌。 李化吉边读,手边抖:“潜规则,究竟是什么样的潜规则能包庇这些虫豸?” 谢狁倒是淡然,他这双眼看过许多,能走到今日这地步,他也难免同流合污过,因此看待这些事务,比之李化吉已有了‘从来如此’的习以为常。 “朝廷拨下的赈灾银,往往比实际所需高出一倍,因知他们必贪,所以留足银两叫他们贪了,不必去损害百姓的利益。但这是在盛世之年才能有的做法,大晋……做不到。” “一笔赈灾银发下来,长官刮去一半,次一等的再刮去一半,如此层叠之下,到了百姓手中,岂不是只剩了麸皮?” 他用尚且完好的左手给李化吉倒了盏茶:“怀着身子,别动气。” 李化吉望着谢狁平静的面容,却很难冷静下来。 她从前过着衣不暖、食不饱的年岁,自然受过官府的剥削,她天然就是恨官府的。 而她的爹娘又是死在山匪手里,山阴为何多山匪,平阳为何多水匪?说到底还不是官府压榨太过,逼得百姓不得不落草为寇。 而这些做了寇匪的百姓继续去欺压良民,底层百姓互相倾轧导致的悲剧,说到底都是官府之过。 她不明白谢狁为何还能那般淡然。 李化吉可以理解谢狁看多了这样的事,习以为常,可是感情这种东西不会因为看多了就没了的。她在荒年,也看多了尸首,但仍旧能为那些无故惨死的百姓落泪,这是根植于人性中的善。 可是谢狁没有,他的语气并不惨痛,也没有同情的怅然,甚至连声讥讽都没有,只是平静地叙述了一个事实而已。 李化吉不自觉道:“我还是常人,做不到郎君的大度和无动于衷,不能动气。”她瞧着谢狁,语气不自觉尖锐了起来,“我以为既然身为朝廷命官,就算不能感同身受,也该有几分羞愧,在自己的治下竟然民不聊生到了这地步!” 她双眼怒睁,瞪着谢狁,好似就在问‘你有什么脸,不感到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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