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辛持有勺子的手一僵,顿时不敢往下问了,只专心喂贺兰香喝茶。 贺兰香却喝不下去了,她推开茶水,轻舒口长气,看着窗外艳红如血的山茶花发呆,满面怅然。 她以往怪谢晖从不往她梦中来,如今梦到他的次数多了,倒让她感到害怕了。 贺兰香低头,看向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 还有两个多月便要临盆了,这个孩子马上便来到这个世上,她和谢折的孩子。 为何偏在这时候梦到谢晖,这代表着什么,是不是他在怨恨她,怨恨这个本不该出现的孩子? 似是看出贺兰香面上的不安,细辛轻声宽慰道:“主子莫要想太多了,医官说过的,越往后身子越不舒坦,多梦更是司空见惯,哪里有那么多的鬼啊神啊的,多半是您怀孕劳累,又因近来连出大事,心神不宁罢了。” 贺兰香听着,未否认,发着愣,过了片刻,忽然开口道:“备马套车,我要前往金光寺。” * 金光寺。 贺兰香给谢晖上过香,念过几篇往生经,忙完正欲离开,走到门口,小沙弥便追来道:“阿弥陀佛,夫人留步,有贵客在客房等候您大驾,要小僧务必将您请去。” 贺兰香思索一二,以为是郑文君,便爽快应下,让小沙弥带路前往。 待抵达房中,贺兰香一眼望去,落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上,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她的瞳仁颤了一下,紧接着皱紧眉头道:“怎么是你?” 萧怀信呷下一口茶,氤氲的茶烟扑散在他的脸上,鲜红纵横的疤痕如蠕动的蜈蚣,从额头到下巴,无处没经攀爬。他听到贺兰香的声音,抬眼,变形的双眸扫视在她身上,唇上噙了抹笑意,启唇,嗓音嘶哑:“贺兰,别来无恙。” 贺兰香浑身抖了一下,记忆里熟悉的恐惧无限扩大在眼前,手脚顷刻冰凉发冷。但她已然不似过去那般容易受惊,缓过心情眼神便锐利下去,冷声道:“妾身不知丞相大驾,有失远迎,因有要事再身,妾身恕不奉陪,丞相还请自便。”转身便走。 她一点不关心萧怀信为什么要私下与她见面,对于这个人,她见一次便毛骨悚然一次,看见便只想逃离。 “这么怕我?”萧怀信发笑。 贺兰香冷嗤一声,“不是怕,是恶心。” “还有,丞相大人记住了。”她的声音沉了下去,“贺兰之名,不是你能叫的。” “不叫你贺兰,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萧怀信故作苦恼一样,幽幽试探道:“国公夫人,还是——” “王朝云王小姐。” 贺兰香猛地顿住脚步,转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萧怀信,呼吸都在短瞬间变得急促颤抖,开口,咬紧牙关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怀信放下茶盏,没了茶烟遮挡,脸上的疤痕愈发清晰明显,触目惊心,狰狞可怖。他欣赏着贺兰香那副震惊加惊恐的表情,漫不经心道:“这些不是你该关心的,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不想要王朝云这个身份,想不想认祖归宗,回到王家。” 他慢声说话的样子像极了吐信的毒蛇,所吐出的每个字都淬有毒液一样,沾满危险的引诱。 贺兰香看着这条明显不怀好意的“毒蛇”,坦然道:“想。” “但是我不能。” 萧怀信未语,变形的眼眸盯着她。 贺兰香继续道:“假的王朝云过得风生水起,有爹娘疼爱有兄弟帮扶,我即便想回,也回不去,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我,站在我这一边。” 她并未表现出苦涩难受,只不过在说话时,手不自禁攥紧了衣袖,指甲深陷衣料之中。 没人能在揭开自己伤疤时做到无动于衷,她也不例外。 萧怀信看着她那只攥紧衣袖的手,道:“只要你想回去,我随时可以让假的王朝云消失。” 贺兰香眉梢跳了一下,显然心动,但很快冷静下来,一闪而过的希冀如烟云消散,她再看萧怀信,眼底便满是漠然,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也不会那么突然好心出来帮我,说吧,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萧怀信笑了,“我喜欢你的这份识时务。” 贺兰香哼了声,未置一词。 萧怀信笑完,道:“谢折很信任你,是吗。” 贺兰香顿时皱眉,看着他,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想不通。” 萧怀信:“辽北兵权乃他命门所在,没了实权,他谢折便是被折去翅膀的老鹰,迟早有落地摔死的一天,可他如此轻易便交出兵权,连反抗都没有,难道就仅仅是因为他不想与陛下撕破脸皮吗?他貌似不是那般懂得隐忍的人。” 贺兰香听出了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眼神冷却下去,沉声道:“我明白了,你怀疑谢折有别的目的,想让我出马,套出他的实话。” 萧怀信含笑不语,显然说中。 “那丞相大人今日要白跑一趟了。”贺兰香道,“我不会那样做的。” 萧怀信神色并未起变化,仿佛就料到她会这样,点了下头,让她继续说,手重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水,手的玉白与脸的丑陋贴合在一起,是比纯粹的狰狞更加刺激眼魄的惨烈。 贺兰香:“我与谢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他在我尚且能有一线生机,若没了他,你们这些权贵,不早把我生吞活剥了。” “你让我与你合作,让我相信你。可倘若我连他都信不过,我又安能信得过你?” 贺兰香朝萧怀信微微一福身,旋即便已转身,“妾身告退,丞相保重。” “他杀了你的丈夫。” 萧怀信的声音出现在她身后。 “你的生活全都因他而毁,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恨他?” 贺兰香步伐未停,头也不转道:“恨与不恨,都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不是你该管的。” 她没再给萧怀信开口的机会,离开客房便走向寺门,一直等回到马车上,方劫后余生般长呼一口气。 之后一路,她神色恹恹,两眼发着怔,再未多言一句话。 细辛对此感到不安,轻声唤她:“主子?” “别说话,”贺兰香阖上眼睛,不知想到什么,嗓音竟突然有些哽咽,“让我静一静。” 回到府里,贺兰香睡很早,太阳落山后便服下半盅安神汤上了榻。 一直睡到午夜时分,又受噩梦所惊,醒来见榻前坐着一抹黑影,刚要害怕,认出是谢折,遂长吐一口气道:“你怎么在这,陛下总算开恩,放你出来了?” 谢折声音哑涩,带着深夜特有的凌厉,道:“听说,你今日从金光寺回来,人便开始不适?” 贺兰香手落在肚子上,轻抚着道:“没什么的,只是这几日容易做梦,便去金光寺诵经安心,想着兴许能够将噩梦驱散。” “什么噩梦。”谢折问。 贺兰香想到梦里成血海汪洋的侯府与浑身是血的谢晖,怔了一瞬,摇头道:“真的没什么。” 谢折未再多问,上榻拥她睡下,手落在她的手上,掌心贴着她的手背,二人隔着肚皮与尚在腹中的孩子一同入眠。 临睡着前,贺兰香只听耳边有一句:“贺兰香,你不能对我撒谎。” 她没往心里去,哼哼两声便睡熟过去了。 说来也怪,有谢折在身边,她竟一夜好眠,乱七八糟的梦再也没做一个。 天亮,她被谢折下榻的声音惊醒,撑起身子,睡眼朦胧看着坐在榻沿的身影,道:“这就要走了?” 谢折将革带扣上,声音沉闷,“你又不留我。” 贺兰香知他还在为昨夜别扭,便笑出声,双臂缠到他腰上,手指往腰下乱探,软声说:“我可没有不留你,我现在不就是在留你么。” 谢折呼吸沉了些,将那只手扯开,不悦道:“少发-浪。” 后三个月同房是大忌,他二人除了在牢里激烈了几回,月份足了以后便再没有过了。 贺兰香越发来了兴致,胸脯贴在他后背,下颏抵在他后颈,往里轻吹着气,媚声道:“真是没情趣呢。” 谢折脊背绷紧成了一把冷硬的刀,直接将她扯下摁回被窝中,起身大步离开。 待谢折离开,细辛进来伺候贺兰香更衣,另外道:“主子,方才相府来人,还带了话,丞相大人说昨日是他唐突,不该对您有不情之请,回去便已悔改,还特地挑了礼物差人给您送来,当作给您赔罪用了,要您务必将礼收下。” 贺兰香皱起眉,当真以为自己听错,狐疑道:“送礼?萧怀信?他能给我赔罪送礼?” 她想到萧怀信那张脸便觉得惊悚,更难以想象那心机叵测的家伙会给她送礼。 真是见了个鬼了。 细辛道:“人被奴婢请到花厅候着了,方才有将军在场,奴婢不好跟您讲,此刻才好禀报。” 贺兰香点头,眼中疑云颇重,但想不通便不再去想,吩咐道:“更衣梳妆,我现在便去看看。” 少顷,简单收拾完毕,她走出里间,正掀开隔绝里外两间的毡帘,一抬眼,便对上一双漆黑无光的双瞳。 “你没走?” 贺兰香眼神都有些闪躲,心中咯噔一下,不敢想象刚才与细辛的对话都被他听去多少。 谢折迈出步伐,逼近了她,盯着她道:“你何时与萧怀信来往那般热络了?” 贺兰香转身回里间,声音平静,“哪里有什么热络,不过是昨日到金光寺上香巧遇,因蓦然撞见他,再度被他那张脸吓到,他便送礼赔罪罢了。” 谢折点头,“嗯,过往吓到你都不知道赔礼,现在知道赔礼道歉了,萧丞相可真是个好性子。” 贺兰香当然听出谢折话里的讥讽与深意,干脆也就不再遮掩,将萧怀信想要拉拢她,借她之口套出情报一事说给了他,让他自己去评判。 谢折听后神色仍是淡淡,只道:“他许给了你什么好处。” 贺兰香:“他说能帮我恢复身份,但我告诉他了,我不需要。” 而且据李萼之前对她的警告,似乎她若恢复王朝云的身份,下场将必死无疑,但萧怀信是摆明了要扶持琅琊王氏的,他应该没恶毒到给她下圈套想要卸磨杀驴的地步。 那么想除掉王氏的人,便只有新帝。 忽然一下子,贺兰香恍然大悟到一些重要的东西。 她终于意识到,原来这从一开始便不是谢折与王氏之间的争斗,而是新帝与权相之间的争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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