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么好,会成为很亮的星星,你一抬头便能看到。” “或许她只是换了种方式生存在这世间,你并没有与她相隔太远。” 贺兰香听完无奈到更想哭了,揪着谢折的脸道:“谁对你说的这些哄小孩子的鬼话啊,崔副将?” 谢折未置可否,把她的手从脸上扯下来,趁她缓过来不少,把药丸塞到了她的嘴里,看着她嚼碎咽下。 没人拿这话哄过他,是他自己编的。 在过往成千上万个丧母之痛的日夜里,没有人安慰过他。 * 父母亡,子女要为其守灵七日。 郑文君停棺十日,在这之间,贺兰香上门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回来险些又哭到落红,从此再想去,身边丫鬟先跪成一片,她连府门都出不了。 直到下葬那日,棺椁抬上御街,贺兰香不能光明正大前往吊唁,便在附近找了个酒楼,看着棺材在大片哭声中被一路送出城门,漫天纸钱飘散。 细辛哭着后悔,说那日她不该急着将事情说出来的,差点酿成大祸,让贺兰香重罚她。 贺兰香看着飞扬在空中的纸钱,眼泪已经哭干,面上便只留下麻木的平静。她道:“京城就这么大,瞒我能瞒到什么时候,横竖都得有这一遭,何况若让我蒙在鼓中,错过见我娘最后一面,我才是真的痛不欲生,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们。” 她阖眼,任由早春微凉的风在脸上吹拂而过,脑海中出现那张永远温柔和善的脸。 不对劲。 冷静下来以后,这是她所能想到的仅有的三个字。 在金光寺偶遇那日,郑文君身子看着便还算硬朗,怎会短短时间突然暴毙身亡,可惜她是个名义上的外人,没有权利指使仵作验尸。 可就这么让她接受她娘暴毙的事实,她做不到。 楼下,哭声彻天。 王元璟哭成泪人,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眼睛一直对着棺材,“娘!我好想你啊,爹,爹在哪啊,你快回来吧,你为什么要走啊!你连我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走什么走啊,打仗就那么重要吗!” 这时,一支飞骑如脱弓箭矢飞入城门,势如破竹,卷起漫天沙尘。 “报——王将军率领骑兵突袭敌营大获全胜!斩杀敌人三千!掳获牛羊两万!俘虏两千!报——王将军率领骑兵突袭敌营大获全胜!斩杀敌人三千——” 顿时,哭声消散,连同百姓,都被王延臣打了大胜仗的消息所吸引,不知是谁领的头,所有人都雀跃欢呼起来,无人再往棺材上观望唏嘘。 棺材后面,王元璟一时不知是哭是笑,干脆愣在原地了。 王元瑛原本毫无光彩的双眸陡然灼灼生辉,野心毕露。他看着棺材,压抑着狂喜道:“娘,您看到了吗,爹他做到了,咱们王家,以后终于不用再被谢折强压一头了,他能做到的,王家人一样能做到。” 所有人里,只有王元琢从开始便不哭不笑,隔着两个兄弟,恶狠狠地盯着垂眸揩泪的王朝云,袖下的拳头一点点收紧,青筋紧绷。 有人欢呼有人哭,混乱中,头顶天空忽然传出嘈杂异响,日头都跟着暗下,百姓纷纷举头,抬眼望去,只见一大片阴影在空中飞过,遮天蔽日,诡异可怖。 “那是什么东西!妖物吗!” “不是妖物,是……是鸟!那些都是鸟!” “这才开春,哪来那么多南迁的鸟,它们也不嫌累?” “这可不是吉兆啊。” 酒楼上,贺兰香也留意到天空中的景象,这种风景她曾在临安见过,不久之后扬子江决堤,淹死了好几百人,毁坏房屋无数。 可这是在北方,春日未过,应该不会有水患发生。 相比水患,这里更有可能出现的灾祸,是地震。 贺兰香落在肚子上的手蓦然一沉,沉声道:“换地方,不在二楼坐了,去下面。” * 未过三日,地震的消息便传入京城。 按道理,即便离得再近,消息起码也要七日抵达,之所以这般快,是地震的地方太过可怕。 泰山。 历朝历代的帝王封禅所在之地。 得知消息时,贺兰香还在嚼那苦到无法下咽的保胎丸,听见地震之地,口中苦涩的丸子顿时失去滋味了,咽下后道:“外面都是怎么传的。” 寻常地震尚且流言四起,泰山地震,贺兰香都难以想象除却京城之外,各地都掀起了何等的惊涛骇浪。 细辛犹豫一二,道:“昏君当道,妖妃乱世,德不配位,天诛地灭。” 贺兰香看着窗外阴沉不定的天色,想到李萼那张寡淡秀丽的脸,无论如何都与“妖妃”二字联系不到一起,可也不重要了,没人在意她是不是真正的妖妃,反正除去她的人能被称为英雄便够了。 “看来天下真的要大乱了。”贺兰香喃喃道。 肚子又动了一下,这次比以往还要用力。贺兰香放在肚子上的手掌心朝下,轻轻抚摸着,垂眸看向肚子,唇上扯出抹苦涩的笑,无奈道:“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可怜的孩子,你真的投生错了世道。” “娘也投生错了世道。” * 夜晚,谢折又来看她。 贺兰香在烛下忙着逗那两只相思鸟,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只道:“来了?” 谢折本要过问她身体,看到她笑盈盈逗那两只破鸟,心情突然堵得要死。 “不哭了?”他没好气道。 贺兰香喟叹一声,“天天有人死,人还能天天哭吗,日子总得往下过的。我若是那般想不开的人,早在临安便一头撞死了。” 谢折神色明显沉了一下,显然不想从口中听到任何有关她在临安的过往,但他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浪费心思,遂未提出,只不悦道:“这破鸟有什么好。” 贺兰香笑了声,将长柄银匙伸入笼中投喂,慢悠悠地说:“你不喜欢它们,便觉得这是破鸟。我觉得能让我开心,那它们就是好鸟。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看不上的,或许是我毕生所求呢。” 这天没法聊了。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谢折就是觉得,贺兰香说话带刺。 “萧怀信之所以送你这两只鸟,你不会不懂他的意思。”谢折挑明道。 贺兰香笑了,“我当然懂了,他想让我看着这只鸟,想起来先前送鸟的人是谁,那人是怎么死的,又是谁杀了那个人。” 房中寂静下去,唯灯影摇晃,一如不安心跳。 “萧丞相的确够聪明,他很懂如何用四两拔千斤的方法去撬动人内心最薄弱的地方。” “可他肯定不知道,”贺兰香瞥了眼谢折,扑哧一笑,“我肚子里的孩子生父,又是谁。” 谢折眼底波光闪了一瞬,道:“我还以为你会忘。” “怎么忘啊,”贺兰香逗着鸟儿,轻叹一口气道,“孩子他爹那么英俊,高大,在床上又那么让我舒服,想忘也忘不掉的。” 谢折走到她面前,把鸟笼提到手里,按理该随手扔掉的,想到贺兰香很可能为这俩破玩意要死要活,干脆干举着。 贺兰香很自然的以为他在威胁她,蹙眉起身道:“还我。” 谢折不给。 贺兰香伸手去夺。 谢折将鸟笼抬高。 贺兰香只好再踮脚去夺,可惜身子沉重,根本撑不住,维持不到两下便跌到谢折怀中。 谢折顺势抱紧了她,低头亲她。 贺兰香反抗不过,也没什么好反抗,确认鸟笼平安落地,便沉浸进去,专心受用起这个吻。 亲过无数次的两个人,哪回都是由此开始天雷勾动地火,可这一回,贺兰香却被亲吻出了满面清泪,被松开以后,她双臂绕上谢折的脖颈,脸颊贴在他胸膛,阖眼说:“谢折,我真的恨你。” 谢折:“我知道。” 贺兰香:“我也真的……” 后面的话她说不出来。 谢折:“我也知道。” 他重新吻住了她。 两个人亲吻上榻,却再未有其他动作,仅是相拥而眠,抱着睡了一夜。 次日清晨,谢折更衣离开。 贺兰香迷迷糊糊中听到关门声落下,正要重新睡去,便听门外蓦然传来一句:“那就劳烦谢将军同本都尉走上一趟。” 她立刻感受到不对劲,睁开眼起身连外袍没披便下榻跑了出去,门推开瞬间,正撞见王元瑛命令手下给谢折上铁枷。 “你们想干什么!” 贺兰香冲上前挡在谢折身前,已经来不及质问这帮人是怎么进来的又是何时出现在她房外,她只想知道他们想对谢折干什么。 王元瑛说不出话。 他这辈子从未有心情如此复杂的时刻。 若在他知道真相之前,将这二人抓个现行,他会觉得自己干了件浓墨重彩的大喜事,值得歌功颂德,流芳百世。 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衣衫不整,满目敌意的女子是他自己的亲妹妹。 他抓的是自己家的奸。 甚至他昨夜便已控制住这府中内外,到了门外听到了里面的人声,却因为担心她受到惊吓休息不好,硬是在外干站了整宿,就为等着她一觉醒来。 闷,前所未语的闷。 “泰山地震,民间传说乃因凶星转世,杀戮太重所致。”王元瑛冷声道。 贺兰香:“这和谢折有什么关系!” 王元瑛阴沉的眼眸瞥着谢折,“凶星位居帝星右之尊位,天下人都认为,谢将军便是那转世凶星,泰山地震皆因他而起。” 贺兰香瞬间全懂了。 一定是夏侯瑞,是他不想引天下众怒丢了皇位,所以便将谢折推出当替罪羊,把所有的过错都让他承担。 贺兰香遍体生寒,气息颤然,咬字艰涩地问:“所以呢?” 王元瑛看着她,启唇,吐出冰冷六字——“杀谢折,平天怒。” ; 杀谢折, 平天怒。 恐惧如破壳而生的滑腻小蛇,密密麻麻游走在贺兰香的全身,她的呼吸僵滞冰冷, 两只眼睛死死瞪着王元琢,道:“所以呢, 你现在就要把他带走杀了吗。” 王元瑛本想将实话脱口而出,留意到贺兰香泫然欲泣, 摇摇欲坠的神情,稍有于心不忍, 遂改口, “一切还要等民间风波自行消解, 届时再下定论, 在那之前,朝廷有责对谢将军加以收押。” 贺兰香冷笑,“倘若民意始终如此, 你们便要拿他开刀了是吗?” 王元瑛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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