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有血脉牵扯的舅甥,才是真正的生死对头。 谢折看着贺兰香眼底的风云变化,眼神从审视的冷逐渐变成如往日的平静,道:“我相信你。” 贺兰香乍听上这话,心上稍跳了一下,滋味微妙,心思瞬间回到当下。 她正要放松下来,耳边又来一句:“走吧,一起去看看他给你送了什么礼。” 贺兰香隐有不详的预感,但没有推脱,点头应下。 到了花厅,相府小厮笑脸盈盈对贺兰香问过好,看到谢折,面色直接僵了下去,仍强撑着问过好,之后便将蒙在礼品上的绢布揭开,露出一只鸟笼,以及跳跃在鸟笼里的两只相思鸟。 五颜六色的鸟儿,身上的羽毛干净鲜艳,像披了一整个春天在身上,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贺兰香眼睛亮了一瞬,仿佛死去的两只爱鸟死而复生,下意识迎上前去,神情喜不自胜。 小厮道:“听闻国公爷生前与您伉俪情深,曾送过您一对相思鸟,可惜没能撑过来,到了北方便接连没了。这是我们相爷特地费了大工夫给您挑来的,便用这对当作替换,好让您睹物思人,缓解对国公的相思之苦。” 贺兰香眼中渐有湿润的兆头,看着活蹦乱跳的鸟儿,脑海中又出现那个尊贵清俊的小侯爷,他的身影映在洒满阳光的窗棂,穿过花架,脚步声欢快,提着鸟笼步入房中,双眸明亮,对她笑道:“香儿,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她不知不觉便沉浸在过往的幻想中,看着笼中鸟儿,启唇喃喃道:“晖郎……” 谢折脸色阴沉。 小厮送完礼便离开,不敢多逗留。 贺兰香挪不开步子,在花厅逗引着两只相思鸟,笑颜如画。 谢折从没见她何时这样对他笑过,周身气势低冷下去,看着她,压抑隐忍的样子,却终究忍不住问:“萧怀信是怎么劝你背叛我的。” 贺兰香:“他说——” 谢折杀了你的丈夫,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恨他? 真话险些宣之于口,贺兰香抬眼对上谢折的那双黑眸,瞬间便又清醒了过去,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道:“都这个时辰了,你再不回御史台待着,当心被人发现,说你藐视律法,再朝陛下参你一本,关更久。” 谢折没等来她的回答,心里已猜到七分,嗓音便有些发冷发沉,道“回不回,是我的事情。” 言外之意:用不着你管。 贺兰香装听不懂,放软了声音,好生劝道:“可御史台与这里离得颇远,临近晌午人又多,将军还是早点上路要紧。” “御史台与这里离得远,……”谢折重复着她这句话,突然大迈一步,高大的身躯立在她身前,投下的阴影笼罩住她整个身体,目光灼灼看着她的眼睛,问她,“那你觉得,我和你离得是近是远。” 贺兰香愣了下子,在谢折历来无光的眼里竟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之后笑出声,别开脸不再看他,改为看着那对相思鸟。 笑声落下以后,她的声音亦随之沉下,变得苍凉,道:“我想到你几次救过我的命,又为我留下来不去辽北,就觉得你离我很近。” “可一想到你杀了我的丈夫,我就又觉得,你离我很远,非常远。” 谢折听后,久久无声,转身离开。 * 月底,天气阴沉,寒气氤氲,天色实在太早,街上尚且没有几个人在,整条长街都萦绕一层薄雾,幽渺如世外仙境,不像人世。 “驾!驾——吁——” 出城的路上,马车突然停下,郑文君在车内睁眼,道:“怎么了。” 赶马小厮道:“回夫人,前头有个叫花子挡在路中间,您稍等,小的这就把他踹到一边,绝对不误您礼佛的时辰。” 郑文君眉梢稍皱,“等等。” 她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果然看到有一个人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浑身脏污,蓬头垢面。 她有些于心不忍,便下了马车,走过去弯下腰,轻轻推搡着乞丐,柔声道:“醒醒。” 对方毫无动作,显然死了过去。 但郑文君感受到这人的身躯尚不僵硬,说明还有一线希望在,便命随从将其抬起,就近找个医馆救治。 过程里,她将乞丐覆盖在脸上的头发拨开,结果一眼下去表情顿时大变,惊诧不已道:“这……这不是正儿吗?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被他娘带到南边生活了吗?” * 月沉日升,天光初霁,贺兰香照例由医官请平安脉。 “胎儿一切皆好,夫人且好生休养,切莫大喜大悲,务必每日心平气和,只等瓜熟蒂落。”医官道。 贺兰香摸着肚子,算计着假的怀孕日子和真的怀孕日子,猜测到时候孩子久久不出生,定会遭人猜忌,所以最好还是按照假日子将孩子生出来。 可,她有点下不去那个手。 刚怀孕时她十分心狠,觉得总共就隔那一个月,大不了到了时候便喝催生汤强行催生,总之不能让人怀疑到她的头上。 可这几个月下来,经过了开始时的孕吐折磨,和后面的胎动煎熬,她竟对这烦人的小家伙生出无限怜惜,如果强行催生,势必先天不足伤害身体,能不能长大成人都还另说。伴随怀孕的日子愈来愈长,她如今更想让她的孩子好好生长,到了对的日子再出来,健健康康的,没病没灾,那些便比什么都重要。 而且……将这弱小的生命早早带到世上干什么呢,这破世道,哪里比得过娘肚子里安全。 这时,肚子又动了一下,仿佛是里面的小东西在和她达成一致。 贺兰香的心彻底软了下去,她轻轻摸着肚子,心道:放心吧,娘一定等你自己想出来了再让你出来。 催生既行不通,为今之计,便只能另想他路了。 贺兰香细细思忖着,抚摸着肚子,为自己和孩子做着打算。 这时,细辛跑入房中,满面惊慌,气喘吁吁道:“主子,不好了。” 贺兰香:“怎么不好了?瞧把你吓的,难道谢折又出事了?” 细辛摇头,哆哆嗦嗦地道:“不是将军,是,是王夫人,她没……没了。” 贺兰香呼吸停了一瞬,头脑空白一片,听不懂话一样,用颤栗的嗓音问细辛:“没了是什么意思。” 细辛欲言又止,最终跪在地上,“主子节哀!” 贺兰香面上血色尽去,却是笑了,喘着急气道:“你莫名其妙的对我节什么哀,王夫人她还正当壮年,都还没到含饴弄孙的时候,怎就该节哀了,错了,一定是你听错了。” 说着她便已下了榻,鞋顾不上穿,疯了一般往外去,“我去找她!现在便去!你等我回来,回来了一定撕烂你这小蹄子胡说八道的嘴!” 细辛起身拦抱住贺兰香,撑不住大哭出声,心一横喊道:“主子别去!怪奴婢没说清楚,奴婢再说一遍,王夫人她……她死了!她死了啊!” 她死了。 三个字犹如当头一棒,将贺兰香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下意识涌来的不是悲伤,而是麻木,麻木到她的手脚动弹不得,连思绪都停下了,劈天盖地的绝望如乌云笼罩在她头上,可她根本没有办法转动头脑,去试图消化这个消息。 她就只是摇着头,不断自言自语,“什么死了,我不听,假的,不可能,她怎么会死,她不会死的……” 细辛泪若雨下道:“说是王夫人昨日夜里突发心疾,睡下以后便没了动静,丫鬟们只当是她睡得熟,后来天亮去看,人便没了。” 字字如刀,剜进贺兰香心口,搅烂血肉。 她浅浅喘不过气,头脑白茫茫一片,连血都是冷的。 唯一感受到的暖流,便是从身下传来。 “血!主子你流血了!” “主子别阖眼!听着奴婢的声音啊!” 有好多人在她耳边呼喊,可她已经听不清了。 她好想郑文君,好想见她,想让她亲口告诉她,这个消息是假的,她现在,只不过是在做一场可怖至极的噩梦。 * 醒来时,天是黑的,外间断断续续有声音传来,似是故意压低了声音,显得格外微弱,但能听见个大概。 “将军放心,夫人无碍,只是心绪起伏大过庞大,身体短瞬间难以承受冲击,虽有落红,但好在胎像稳固,这几日好生卧床休养,按时服用保胎丸即可。” 贺兰香听着说话声,呆呆看着烛台上跳跃在灯罩中的烛点,整个人安静至极,宛若一幅没有生命的图画,连谢折何时回来都没有在意。 直到谢折将一颗黑漆漆泛着浓郁苦气的丸子伸到她唇边,她才转过脸,避开过去。 谢折的声音没有太多波澜,道:“张嘴。” 贺兰香视若无闻。 若按往常,谢折一定会粗暴地掰开她的嘴把药强塞入口,或者干脆在自己嘴里嚼碎,然后强行渡到她口中逼她咽下。 但今日,他什么都没干,只沉默将药丸放回药瓶,起身便要离开。 “你要去哪儿!”贺兰香突然看他,声音凄厉犹如尖叫,又不安好似惊弓之鸟,透着难以压抑的颤栗。 “回御史台坐牢。”谢折道。 “不准去!”贺兰香的泪突然便流了满脸,固执恶劣如顽童,“我要你留下来陪我,哪里都不准去!” 谢折便转身,重新回到她身边,坐下。 贺兰香压抑至今的心情总算爆发,她扑到谢折怀中,抱紧他大哭道:“她死了,她死了,她怎么会突然死了……” “说是突发心疾,可是她有什么心疾足以要她的命,她只是身体弱了一些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说死就死了,怎么会啊,明明我们前不久才见过面的,我和她还一起吃了榛子酥,她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我都还没有叫过她一声娘,她怎么就死了!” “谢折我好不甘心,为什么我上次见她没有同她多说一些话,为什么我没有多陪陪她,她那么孤独,身边围着的人那么多,却没有一个懂她,我应该多陪陪她的,我好后悔,我后悔到活不下去了……” 贺兰香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说什么,一遍遍重复说过的话。谢折轻拍着她的后背,没说话,安静陪着她。 一直到贺兰香哭累了,猫儿似的趴在他怀中啜泣,谢折才道:“我听说,人死后,可以变成星星。” “好人,星星便会亮一些,坏人,星星便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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