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心腹上前,对谢折低声汇报了什么,谢折的神情肉眼可见的缓和上不少,抬头往街对面最高的一座酒楼望去,顺口道:“说。” 王元璟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开口:“我可以把这具尸体给你,但是,你要收我进辽北大营。” 谢折的眼神猛地冷沉下去,直直剜着王元璟。 王元璟被那眼神吓得浑身一怵,然气势不能丢,仍旧扬着下巴,一本正经,“我认真的,你就说这买卖划不划算吧。” 谢折一个字没说,大步走向马匹。 王元璟急了,骂骂咧咧地追上去,却在谢折转头瞪他一眼之后猛然顿住步伐,不敢再迈一步,飞扬的头发丝都乖顺不少。 谢折上马,双手抓缰一甩,口吻冰冷:“什么时候你能接我三招,我就收你进辽北大营。” 骏马扬蹄,径直往街对面去。 王元璟追着马跑了两步,指着马上之人咆哮:“看不起谁呢!假以时日,别说三招,小爷我接你三十招都绰绰有余!” 喊声太过用力,拉扯到肩膀上的伤口,疼得王元璟叫唤一声,扭头冲随从撒气。 * 酒楼三层雅间,进门是堵充当隔断的博物架,架上摆有上好的瓷器玉件儿,每一样都泛着水盈盈的清辉碧光,人眼落到上面,既能看到陈设,亦能透过陈设与架子的间隙,看到房中绰约景象。 绕过博物架往里走,入目的是掐丝珐琅琉璃珠帘,每颗珠子石榴籽一般大小,一串串摇曳碰撞,发出脆如山泉击岩的鸣响。 珠帘后,案上兽炉吐烟,烟丝袅袅。 案后靠窗的贵妃椅上,身着牡丹色软罗罩衫的美人将目光从窗外缓慢收回,懒懒落到一帘之隔的男人身上,咬字比烟气薄软,“来了啊。” 帘子被拨开,哗啦作响,嘈杂凌乱。 谢折一身寒甲未卸,腰佩长刀,遍体肃冷,与雅间温软格格不入,显然是在公务中抽身而来。 他走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道:“找我何事。” 贺兰香嗔他一眼,“坐下再说。” 眼神又娇又软,活像在与情郎打情骂俏。 谢折不由想到昨夜。 荒废的殿宇里,她衣衫不整,目光凶狠,喘着说一定会杀了他。 两副面孔,她贺兰香运用自如。 砰一声响,刀被拍在案上,谢折坐下,锐利如鹰目的两眼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等她发话。 案上有数只瓷碟,碟中盛着各式糕点。 贺兰香拈起一块榛子酥,先递向谢折,眼中噙着盈盈笑意,如在讨好一般。 谢折垂眸,视线略过榛子酥,落到她涂满鲜红花汁的粉腻指尖上,又顺着指尖,看到了她大拇指指根上未消的青紫咬痕。 咬痕有两道,一道是她自己咬的,一道是他咬的,咬的时候没想过会留下这么重的痕迹。 两道痕迹重复相叠,不分彼此,像在互相亲吻。 谢折的目光变得有点发热发沉,抬眸看着那张嫣红饱满的唇瓣,吐出干脆二字:“不饿。” 贺兰香笑着收回手,将榛子酥填到自己口中,细嚼慢咽着道:“我倒是怪饿的,刚醒来没胃口吃不下,等有胃口了,听说了吴娘子家里的事,又被气得吃不下,一直到现在,也就靠几口燕窝粥吊着。” 谢折专注看她的唇,随口问:“气什么。” “气什么?”贺兰香宛若听到什么笑话,笑完抬眼,对视上谢折,眼中笑意褪去,赫然一片冰冷,“她丈夫的那条断腿,是你找人干的?” 谢折略怔一二,总算移开目光,道:“嫌我做的不够干净?” 贺兰香险被这一句话气死过去,柔情蜜意的壳子瞬间裂个粉碎,蹙眉恼怒道:“这是干不干净的问题吗?法子有那么多,为何偏偏要把无关人等的一条腿搭进去?我昔日想管严崖借个种,你口口声声说不要我牵连他,怎么轮到自己,便开始不在乎那些了。” 贺兰香知道她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她为了活下去,可以威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可以将谎言进行到底,丈夫尸骨未寒,便急着与别的男人造孩子。但那也仅限是在与她自身性命有关的事上,在所有与她无关,伤害不到她的陌生人里,她不希望有任何人是因她受害,那是她最后一点良心所在,倘若她有日能心安理得接受这点,她就彻底变成让她看不起的人了。 房中火药味蔓延,风过无声,连珠帘都停止晃动,生怕引火烧身。 贺兰香瞪着谢折,谢折看着她,四目相对,体型相差悬殊的两个人,竟在气势上不分上下。 谢折身上的杀气全被激了出来,房中的气温都随之下降不少,他凶戾的一双黑眸紧盯贺兰香,咬字狠重,一字一顿地问:“你还想着严崖?” 贺兰香被问一愣,回过神后气到失语,揉着头冷嗤:“这件事和严崖有什么关系?我是说你不该做事那么狠,别人的命也是命。” 谢折脱口而出:“那我以后不那样了。” 贺兰香:“……” 好干脆果决的认错态度,倒显得她很无理取闹一样。 “你,你……”贺兰香再想说话,便发现这架已经吵不起来了。 她揉在头上的手放下又抬起,最后拈起了块榛子酥,填到口中闷闷嚼着,声音小了下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谢折没理她。 房中静谧下来,唯有窗外街景人声流入耳中。 贺兰香在寂静中几乎吃完了整碟榛子酥,这是在过往从来没有的,一般第二块开始她就要喊腻了,可见人在感到不自然时总能出现点奇怪的潜力。 忽然,谢折拿起刀,“见我就为了说这个?” 贺兰香忙着解决最后一块榛子酥,闻言抬眼瞧他,没说话,神情里写着:“不然呢?” 谢折从鼻子里呼出一口闷气,将眼神从她身上收回,起身欲要离开。 贺兰香临到最后忽然想起还有桩要紧事没讲,连忙叫住谢折,“等等,还有一件事!” 谢折扭头看她。 贺兰香话说太快有点被噎到,咳嗽两声忙喝了口茶,手顺着胸口一下一下地捋,语气又恢复了最开始温吞软媚,“你看,你才坐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要走,如此日理万机,我怎么好再耽误你呢。” 她抬脸,双眸因咳嗽而噙泪泛红,湿漉漉的招人心疼,一脸善解人意地道:“所以,你不如另外找个人来代替你罢,省得你太忙,顾不得与我……做那些事。” 砰一声重响,刚被拿起的刀,直接又被丢回了案上。 贺兰香浑身抖了一下,抬头再看,高大的身躯便已逼近。 谢折距她仅一步之遥,居高临下的姿态,气息覆盖在她全身,黑眸冷瞥着她,道:“你要是想,我现在就有空。”
第40章 王家三傻茶话会 酉时末, 日入,夜幕降临,火烧云镶嵌天际, 是一日中最后的浓墨重彩。 天灯落下,人灯燃起。 王氏府邸里外八十一道门高悬门灯, 照见楼阁雕梁画栋,楼下竹影斑驳, 人影婆娑,丫鬟们出入忙碌, 带起笑语一片, 裙裾翩跹。 喧闹里, 一道翠影摇扇而来, 步伐不疾不徐,踏碎满地灯影。 “呀,二公子回来了。” “二公子好。” “见过二公子。” “二公子今日又去哪儿玩了?” 青年笑声清朗, 步伐未有停留,径直步入月洞门中,从门里走出, 经回廊, 过花园, 进了府中最东边院落。 穿过半掩门扉,迎面是座影壁墙, 绕过影壁墙,青松翠柏映入眼中,树后楼阁翘脚, 廊下栽种了一棵高大的棠棣树,树的枝叶繁茂, 花朵紧贴枝干盛开,花与叶缠在一起,远远望去,艳黄色的小花点缀在青嫩绿叶中,活似沾了一树的星星。 卧房里,王元璟光着膀子,正被王元瑛摁榻上揉药酒。 少年身子骨嫩,疼得嗷嗷直叫唤,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头也没抬便从榻上跳了下来,冲过去直往来者的背后躲,“二哥救我!大哥要杀了我!” 王元瑛抬头苦笑:“正好我也不想管了,二郎你来给他上药吧,这小子跟个泥鳅一样,八只手按不住。” 王元璟探出脑袋,“分明是你手劲太大!” 王元琢收起扇子,反手便往弟弟头上敲了一下,“怎么跟大哥说话的,过去趴好,我给你揉。” 王元璟揉着脑袋,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回到榻上重新趴好。 王元琢跟着过去,坐下把扇子交给兄长,从兄长手中接过药酒,往掌心倒了点,先将两只手掌搓热,之后才往弟弟肩上敷。 “啧。”王元琢咂舌,“谢大将军手劲可够大的,这要再使点劲,你这条小细胳膊可就废了。” 王元璟嘶着凉气,“谁知道他那么玩不起,再说我也没做错啊,案子都成咱们的了,尸体也该由我们保管才是,关他谢折什么事。” 王元瑛也用扇子敲他脑袋,“知道和他无关,你还拿尸体做交换,换去辽北大营的机会,还美其名曰替爹做主,你一个小兔崽子,能代替谁的主?” 王元璟狗似的呲不完的牙,“我反正有我的打算,只要我进了辽北军营,我就有机会向将士们证明,我们王家人不比他姓谢的差。还有大哥你不准说我是小兔崽子,我要是小兔崽子,你就是大兔崽子!” 王元瑛急了,王元琢笑出声。 王元璟:“二哥别笑,你也是兔崽子,反正都是一个娘生的,大家一个别想跑!” 王元琢直接手下一重,差点把兔崽子给按哭。 王元瑛弯了眉目,幸灾乐祸,“怎么样,你二哥揉的舒服吧?” 王元璟硬着头皮称是,“舒服啊,二哥舞文弄墨的手就是不一样,比耍刀弄枪的手舒服多了——嘶,不疼,一点不疼。” 老大老二相视一笑,各自无奈摇头。 清风穿室而过,带来丝丝棠棣花香。 王元瑛看了眼门外浓郁夜色,转头问老二:“用过饭没有?” 王元琢笑叹:“哪敢啊,饭哪有咱们家老幺金贵。” 说着,手下又是一重。 王元璟嗷呜一嗓子再度嚎出声。 王元瑛憋笑:“我去吩咐厨房备桌酒菜,今夜在我这用吧。” 王元琢自然无异议,王元璟也跟着答应一声,声音都颤了。 少顷,饭菜送到,老二觉得今夜月色不错,亲自把桌子搬到了院子里,酒菜布好,兄弟三人落座,对月谈天,谈着谈着,话茬便到了刚进京的护国公遗孀贺兰氏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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