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上走,越是安静。暨至三楼,楼底赶趁的吹拉弹唱声几欲消散。 茶香、酒气、墨水与白纸相融。楼高,细柳折腰,几缕枝桠探进雕花窗子里,诗情画意。 恰是来得巧。浮云卿刚好与过卖打了照面。这方稍作寒暄,雅间里的两位小娘子耳尖,一下听出了浮云卿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素妆(尴尬版):这天可真蓝啊。 缓缓(尴尬版):这蓝天太是蓝天了。
第6章 六:提劲 ◎听说你府上来了两位夫子?◎ “快进来,给你温着酒呢。”施素妆高浮云卿半个头,俯视觑眼来人。透过帷帽纱,能模模糊糊地瞧见她脸上的妆容。 眼周点上桃粉,绛唇轻抿,一瞧便是出门前认真搽过脂粉。 浮云卿羞赧一笑,她也清楚后来的没理,忙提着手边的礼陪不是。 “那时我正在车上坐着,忽而听见一阵呜咽绵延的萧声。我便知道,是卖饴糖的来了。每年寒食前后,第一波卖饴糖的就会肩挑两筐货,窜在大街小巷里卖。我想叫你俩吃到新鲜的,赶忙下车去买了一些。” 浮云卿提着两扎用桑皮纸包裹着的饴糖,笑盈盈地说。 “快坐快坐,我跟素妆阿姊攒了好多八卦事,要跟你说。”荣缓缓挽上浮云卿的胳膊,给她解开帷帽带子,霎时瞧见一张明媚灿烂的脸,心情都好上几分。 虽说小别再相逢,存有许多话要说。可仨人的肚皮递嬗咕噜,对视一眼,决定先吃再说。 老地方,老菜样。交杯换盏,吃得欢快。 几盏酒下肚,荣缓缓说话都快了起来。 “听说……听说你府上来了两位夫子?” 浮云卿搵帕,“不是听说,消息属实。眼下一位夫子已在府上住了一日,剩下一位还在路上,约莫这两日就能到。” 公主府许久没有新鲜的人进去当差,而今贸然出来两位常住的夫子,贵女圈里可都传得沸沸腾腾,纵是常与浮云卿一同玩耍的施素妆与荣缓缓,也对此事十分好奇。 施素妆握着浮云卿的左手,眼神真挚,“小六,你心里明白,阿姊我想知道的,不止这些。” 下一刻,荣缓缓覆上了浮云卿的右手。浮云卿的左右手都被紧紧攥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懂,我懂。”浮云卿了然道:“先到的那位夫子姓敬,我叫他敬先生。人俊美无俦,温和恭谨。说话似微风徐徐,一下便慰藉了我背书时的焦急心灵。可惜应是个病秧子,离不开药汤。” 说起敬亭颐的好,话头如滔滔流水,再也止不住。 “好了,好了。人好就行,总之不会吃亏。今日约你来可不是来听男人的。”施素妆“嘘”了声,旋即提起游玩的事。 荣缓缓脾气好,说去哪儿都行。 浮云卿盼着晚间去相国寺走一圈,午后暂无打算。 施素妆没辙,颇是无奈,说那好,“先歇上片刻,听场银字儿①。” 话音甫落,几位三教九流便拿着本子、银字管进了雅间。 两位身穿对襟,头戴冠梳的小娘子左右落座,中间立着头戴幞头,一身交领衫的尹官人。 隔着一重屏风,尹官人清嗓开腔,“话说五代后周,那崇灵帝暴虐恣睢,偏信宦臣,耽于美色,最终惨遭灭国……” 这般明媚的天,却听了个沉重的前朝史。听及前朝荒唐事,浮云卿额边静脉突突跳,本想叫换一出轻松的,见身旁两位听得津津有味,话又咽回了肚里。 银字管呜呜咽咽,好似万千百姓哭诉国朝覆灭、流离失所的悲痛。 一场银字儿唱罢,待三教九流退场后,浮云卿才舍得长吁口气。 荣缓缓意犹未尽,叹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崇灵帝能把玩乐的三分精力放到政务上去,兴许都城百姓便不用经历战争。” 施素妆也叹:“积弊久矣,破败山河难在一人手里得以重生。以古照今,方知治国之道。” 两位都是爱史精史之人,就前朝覆灭的事说谈一番,叫浮云卿听得糊里糊涂。 “其实听史也是想提提你的劲儿。”施素妆斟盏酒,抿唇轻笑。 浮云卿不解。 “瞧禁中这找夫子的阵仗,约莫此番是要好好栽培你。待人来齐,往后你的日子可就难过了。”施素妆搵帕,接着说:“从前我读书读得厌烦时,阿娘总要把我拽来,说一番前朝的糟心事。先人不是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么,每每一听那屈辱史,我的劲儿就上来了,哭着说要好好读书,将来造福百姓。” 言及不由得一番唏嘘。 “刚读书的时候哪里知道女子不能入仕。可书是给自己读的,圣贤道理也是给自己造一条光明大道。虽说不能入仕,但清醒总比糊涂好。你多听听史,便会愈发恨前朝,爱如今的国朝。只要有爱,这书自然也好读。” “多谢素妆阿姊一番好心。”浮云卿恍恍惚惚,似懂非懂。 被施素妆这么一点,心劲果然提了上来,愈发期冀将来的读书日子。 后来说着说着又说到吃食上去。 先是浮云卿提了嘴往禁中背书顺带捞几捧干果,她把禁中的美食讲得太过诱人,馋得荣缓缓连连哎唷。 “叵奈矾楼没卖碳烤草鱼块的,你俩等着,我叫闲汉②来送。”浮云卿拍拍手,便听外面侯着的闲汉高喊一声“得嘞”,腾腾跑下楼做事。 遐暨傍晚,天稍稍黑。最后一抹赤霞落入西山,零碎的点点星辰搽在满弯苍穹。 汴河水推起船,船身一摇一荡,行至中道,听见大相国寺语笑喧阗。 耍火的、杂技相扑的、赌博的、卖花鸟鱼兽金灯银灯的,幸有帷帽挡去部分流光溢彩,否则这双眸子早被浮世光景唬走了魂。 “我先去大殿前买个砚台,您二位先逛着!” 人多声杂,施素妆几乎是大声喊出来了这句话 等她走远,浮云卿才意味深长地开口:“早先我光顾着背书,竟忘了问问素妆阿姊的情郎是谁?” 话落,与荣缓缓相视一笑。 荣缓缓亲热地揿着浮云卿的胳膊,趴在她耳边喃喃道:“听说是位不得志的文人,诗词书画提笔就来。素妆阿姊并未在我面前提过跟那小官人之间的事。这些流言蜚语还是外面传过来的。” 女孩家聊五大三粗的男人,无非是才华、爵位与相貌。 爵位尚不知,浮云卿便随意问了句相貌。 却见荣缓缓一霎变了脸色,拍着胸脯喘气,“容我缓缓,容我缓缓。” 似是有甚滔天大事要说。 作者有话说: ①银字儿:宋代说话人所演述的小说故事。一说因演述这类小说时﹐以银字管吹奏相和。 ②闲汉:宋外卖小哥。
第7章 七:交锋 ◎吃惯了甜,向来便会忘了苦。◎ 国朝娘子家及笄前,爹娘常给起叠字小名,待及笄后再起个上得台面的正经名。 当年荣母分娩时,用光了力气,扣着被衾无力地喊:“容我缓缓,容我缓缓。” “缓缓”二字,便由此得来。 缓缓说要容她缓缓,颇有轻谐之意。 浮云卿知她每每紧张便会说这句,一时也不急,拉着人进大三门。 花架上的金刚鹦鹉小眼珠提溜一转,见客人来这处走走逛逛,叽叽喳喳地开口:“客人,买罢!买罢!” 倘若客人摇头走远,这鹦鹉便大为不满,泄下一泡污秽,在主家气愤的怒骂声中咯咯嘲笑。 浮云卿恰与鹦鹉打了个照面,忙双手合十:“贵家饶过!贵家饶过!” 说罢赶忙猫着腰,拉紧荣缓缓走远,“现下缓过来了么?” 荣缓缓颔首,走到人少的地方,小声开口:“我只与那小官人有一面之缘。那人肚子鼓鼓,脸蛋圆圆,脸上没一处出彩的地方。眼睛狭长窄小,鼻塌唇厚,阔面大耳,实在不出众。何况他又与素妆阿姊一般高,便让我觉着他高攀……” 背后议论人家小两口的事总是不该的。荣缓缓说罢,脸颊微红,羞赧抿唇。 丑不丑,美不美的,全凭比较。 浮云卿长在禁中,禁中是个什么地儿?那是没丑人的地儿。宫婢与小黄门都要五官端正,禁卫军身姿高大,孔武有力,后宫各阁娘子貌比花娇。浮云卿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丑人。 贵胄世家亦是如此。 眼下听及荣缓缓这番描述的话,浮云卿心里拔凉。 “到底还是她的事,我们不好置喙。等我处理完府里的杂事,再约她出来好好说说。” 这个话头不再多言。 娘子家出去一趟不易。暨至相国寺,浮云卿扯着荣缓缓绕进后院,想寻寻她三哥。 “小六,长老会出来见我们么?”荣缓缓随她猫腰躲在假山,小声问道。 浮云卿说不知。方才三哥披着袈裟的身影在她眼前一晃而过,然真做等待时,却再也看不见人影。 “走罢,眼下不是时候。不急于一时。” 比及四月初八浴佛节,寺院大办斋会,自然有机会相遇。 再见施素妆时,已是月明星稀。仨人围着相国寺走上半圈,便多觉无趣,忙说改日再聚。 * 戌时,公主府。 月如莹盘,银齑沫子似的月光铺成一张丝滑绸锦。 敬亭颐解下攀膊,叫女使把膳食端至珍馐阁。 一身炊火气,敬亭颐扫扫袖,绕进院里换了身干净衣裳。 簌簌竹影摇曳,瘦削的身姿被凉风吹得更薄。 隐忍的咳嗽声被风吹散,敬亭颐剪掉桕烛,甫一出院,就睐见禅婆子靠墙堵着路。 禅婆子没提灯,一半身子藏匿在黑魆魆的夜里,一半身子则立在月明地下。活生生的人被割裂成两幅模样,半扇人面,半颗鬼心。 睃见敬亭颐迈过石槛,禅婆子冷言道:“别当我看不出你的心思。” “敬某没什么心思。” “你接近公主,有何居心?” “敬某从未做过僭越之事。官家任我为公主夫子,我便只会是公主夫子。” 敬亭颐神色澹然,声音依旧清朗。然仔细听,便能辨出其中不易察觉的对抗意味。 他的眸子比黑夜还浓,莫名叫禅婆子心里发毛。 他确实没做过僭越之事。主动的事情,都是浮云卿在做。 禅婆子没拦人,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走近,走过,走远。 他迈步又轻又大,脊背比竖杆还直,清冷倔强。 “公主是贤妃娘子的公主。” 禅婆子嘟囔一句。言讫,觑了觑那进略显寒酸的院子。 院里只有一颗歪脖子松树与数从绿竹。屋门紧闭,毫无人气。 这样静寂的院,这样捉摸不透的人,从来不属于公主府。可这些偏偏存在,还愈发厉害地往府里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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