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十六:局外人 ◎没有比敬亭颐更爱浮云卿的人。◎ 浮云卿沉吟半晌, 不知如何回话。 敬亭颐说的倒也在理。 往常她与素妆缓缓,一月会见五六次面。约见勤快,会被各家爹娘训斥。长久不约见, 心头痒得紧。这月来,她与两位姐妹已经会过七次面, 若再见面,怕是会被贤妃唤到禁中,数落一番。 贤妃闷在慈元殿里日夜焚香礼佛,睐见她的孩子满京城疯跑, 心里总归不平衡。总劝府内两位先生增加课量, 把浮云卿的闲暇时间都阗满,看她还能跑去哪儿。 如今往禁中去, 多半不是好事。浮云卿耸耸肩,“敬先生,这几日上下晌都有课, 恐怕没时间带你去外面逛了。” 敬亭颐说不急, “您待在府里,不也是把时间都留给臣了吗?夏日酷热,与其冒着中暑的风险往外跑,不如待在府里,吹着冰鉴,悠闲地读书练字。” 踅至珍馐阁,与卓旸碰了面,浮云卿才想起那件亘在她心头的要紧事。 “卓先生, 你缓过来了罢?” 卓先生正舀着米粥喝得香, “公主放心, 臣没事。您昨晚劝的对, 我不能再沉湎过去,荒废眼下。” 浮云卿欣慰地说这才对囖,“我说到做到。” 旋即扭头看向敬亭颐,“敬先生,咱们什么时候去查客店案,要怎么查?” 敬亭颐往她碗里夹了块嫩豆腐,“您若有时间,随时可以去。” 言讫,做恍然大悟状,补充道:“忘了跟您说,昨晚我与卓旸已将那刺客逮捕,与四具尸身押在一处。该审的,已经审出来了。您若想问,随时可以去那间房。” 浮云卿惊他动作快,“就过了一晚上,人就抓到了?怎么抓的,飞檐走壁,刀剑相撞吗?” 卓旸接过敬亭颐审慎的眼神,替他补充道:“那刺客害了我的远方亲戚,心里发虚,昨晚在兔演巷附近转悠,他没料到我出门,转身想逃,我自然不许。三下五除二,就把人给打晕过去,捆在房里。” 兴许谎言说熟稔后,自己都深信不疑。卓旸心觉他深受敬亭颐影响,竟然脸不红心不跳地编着话诓骗浮云卿。 这倒也不算诓骗。正如敬亭颐所说,他们手下的人的确是被刺客杀害,原因过程不同,结果却相同。 就算是谎言,也是善意的谎言。他们与韩从朗交手,竭力把浮云卿从中间择出来。杀人害命这般血腥事,小娘子家,还是不知道为好。 浮云卿问:“兔演巷,就是那个两排死士挂巷墙的巷子吗?” 卓旸点头说是,旋即睨向敬亭颐,让他来解释这个话头。 敬亭颐又说自己忘了解释,“那日您看到的两排死士,正是经臣手培养了出来。臣总觉您周遭防护太少,护卫军只守门站岗,您出门在外时,他们并不能时刻随从。既然这样,那臣就培养出能时刻保护您的死士。您放心,兔演巷如今是一道死巷,出入封闭堵塞,外人进不来,不会发现死士。那日您能从巷里穿过,只是看巷郎一时的失误。” 时下贵胄世家,兴养死士。死士与禁军厢兵不同,不像有头有脑活生生的人,更像是被主家操控行事的傀儡。私养兵是重罪,可豢养死士却合理合法。因此浮云卿听敬亭颐养死士,仅仅颇感震惊,并没往深处想。 “你们两位先生,行事向来迅疾。往往是一旦有件重要的事,下刻就已解决好。”浮云卿叹着,“这约莫就是艺高人胆大罢。” 她朝敬亭颐耐心交代,“敬先生,往后这打打杀杀的危险事,还是叫卓先生去做罢。他身强体壮,可你不同,你落下病根,哪个不小心,病发怎么办?” 这句话,可算是同时得罪了两位先生。 卓旸身强体壮,自己并不比他差。敬亭颐心里埋怨,都是卓旸这厮太爱出风头,给公主烙下一个硬朗的形象。珠玉在前,纵是他武功比卓旸高,也消除不了他在浮云卿心头病弱无能的形象。 卓旸也气,气公主偏心明显。她明明知道打打杀杀危险,却仍派他去做。 他打头阵做危险事,敬亭颐这厮倒乐得轻松,扮扮可怜,就令浮云卿心软得不成样子。敬亭颐有病根,他难道就没有么? 他是不爱哭的孩子,而敬亭颐是那爱哭的孩子,自然会比他得到更多关照。 俩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互看对方不顺眼。卓旸闷头喝粥,而敬亭颐则不迭给浮云卿夹菜。 万丈高楼平地起,浮云卿眼睁睁瞧见那方食物往里陷的瓷碗,逐渐膨胀成皮涨肚大的胖子。 “好了,好了。”浮云卿忙止住敬亭颐的动作,朝他递去个感激不尽的眼神。 敬亭颐这才停了手。 上晌,是敬亭颐的教习课。 授课的地方在“云内影”这进院,横亘在内院与信天游院中间,欹一株古老的香樟树而建,阴凉通风。 往常敬亭颐授课时,卓旸就在信天游院内练武,写字。 信天游静谧,没有女使伺候,就连端水倒茶的小厮,也是大半天才来一回。更多时候,卓旸一人享受着院内的静谧,呼着热气,拳脚砸向木桩,操练至满头大汗,方能把那些烦心事赶出心头。 及至七月,热辣辣的日头能晒掉一层皮。卓旸快速冲了个澡,身子清爽,可这颗心仍躁动不堪。 正巧小厮进院换茶,卓旸逮人问道:“公主还待在云内影听课吗?” 这话分明是明知故问。这个时候,公主不听课,难道还能在敬亭颐眼皮子底下窜出去? 不料小厮却摇摇头,“一刻前,公主与驸马便出府到郊外骑马去了。阖府都知道这件事,噢,方才小底来过信天游一趟,见您尚在练武,不敢上前打扰。您练完武,小底进来换茶,恰巧您又问起公主的去向,小底便回了话。您千万不要生小底的气。” 小厮呵腰站在卓旸身旁,只觉卓旸这伟岸的身姿,要把他给碾成肉泥。换茶的手不断抖着,两条腿也飞快颤抖,唯恐做错哪个动作,这条命就没了。 卓旸飞快瞥他一眼,不耐回道:“你怕我作甚?我打的是奸佞小人,你怕成这副模样,难道你是奸佞小人?” 话落,见小厮抖得更快,支支吾吾地说不是,就差给他行跪地求饶,求他放过。 卓旸莫名升起一股烦躁之意,摆摆手叫小厮赶紧走。 再一抬眼,见小厮飞快逃窜出院,当真是把他当成个吃人不吐骨的鬼面阎罗。 吃过一盏茶,卓旸起身踱进云内影,正碰上侧犯尾犯打扫书堂。 放眼望去,书桌上还摆着教具与还未来得及合上的书本。 这俩人,大热天去郊外骑马,走得如此匆忙,好似是忽然长了双鸟翅膀飞出去的。 卓旸走到桌边,敛眸睃着浮云卿写字的纸。 “谁识浮云意,悠悠天地间。”卓旸出声念道。 自打进了公主府,他对一切与浮云有关的诗都格外敏感。 浮云卿,当真是个好名字。好到让他梦中想,日夜想。 卓旸揿起那张纸,握着页角,看得认真。 侧犯尾犯打扫干净,朝卓旸道了声万福,正欲抬脚离开,蓦地被卓旸唤住。 “这俩人,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了门?” 两位女使面面相觑。尾犯戳着侧犯的胳膊,让她来解释。 侧犯说不清楚,“驸马教课,会支开在此伺候的女使小厮,书堂里只有他与公主两人。俩人为甚要出去骑马,恐怕只有他们自个儿清楚原因。奴家听看院的女使说,公主驸马牵着手离开,公主笑得明媚。旁的一概不知。” 言讫,便领着尾犯离开书堂。 卓旸乍然泄了浑身力气,瘫坐在杌子上面,紧紧盯着那张写着一句诗的纸。 幽怨的眼神似能把纸戳出无数小洞,将多余的地方戳掉,最终只留“浮云”二字。 盯得认真,空旷的书堂只剩下卓旸平稳的呼吸声。 “小浮云。” 他低声唤了句。而后猛地撒开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惆怅失落的原因。 清醒后,他眼前不再浮现浮云卿的一颦一笑,反倒是回放着敬亭颐警告他的场面。 在每个处理掉拦路人的夜晚,敬亭颐都会警告他,“你最好对公主无意。” 敬亭颐没开玩笑,他也回得认真。 “当然。” 他潇洒地拍拍敬亭颐的肩,“我对公主无意,倒是你,不要一头扎进情海,不可自拔。” 那时他满心轻蔑。大业未成,被儿女情长绊住脚,实在是件丢人的事。 他嗤笑敬亭颐长了个满载浮云卿的脑子,对敬亭颐甘之如饴的卑微模样,嗤之以鼻。 那时他的一句句“当然”,出自真心。 而今,若敬亭颐再问起,他仍旧会轻松回一句“当然”。 心境却不复当初。 亲历后,卓旸才发觉,爱与不爱,喜欢与不喜欢,不是能与不能的事。 韬光养晦许多年,他无数次警告自己,千万不能喜欢浮云卿,千万不能爱上浮云卿。 今下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他的确喜欢浮云卿。苗头从何而起,想不出。 颠覆心上人的国家,是件很困难的事。 于敬亭颐而言,于他而言,都是说不出口的煎熬。 敬亭颐是驸马,能名正言顺地接触浮云卿。他却只能找个站不住脚的借口,多看浮云卿几眼。 何其残忍。 卓旸浑浑噩噩地踱回信天游,再提不起半分力气。窝在榻上想了片刻,倏地传来小厮。 “我要出去一趟。”卓旸说,“待公主回来,你跟她说,今晚我就不回来了。” 小厮虾腰说是,犹豫问道:“您要去哪儿?” 去哪里捱过漫漫长夜,卓旸尚未想好。然而在小厮面前,他却逞强道:“你告诉公主,我要去青云山。” 他只在青云山与浮云卿单独相处过。 整座青云山,难道没有能收留他一夜的地方?再不济,他就挖开那座坟,睡到棺材里面。 小厮窥他兴致不高,本想安慰几句。叵奈卓旸态度强硬,直接打消了他的念头。 床板硌得卓旸脊背生疼,他不耐烦地起身,挑开窗,窥着屋外风景。 热浪翻腾,树荫洒在地面,也在他的心头上,洒下一片阴影。 情不知所起,情深不深,倒不知。 他只认一件事。 没有比敬亭颐更爱浮云卿的人。 敬亭颐的爱里,比他多了不要命的癫狂。 从前他劝敬亭颐远离浮云卿,如今倒觉着,这俩人天生一对。 而他,始终是第三者,是融不进去的局外人。 作者有话说: 一万字分开发,晚7点补一章~ 下周空闲时间多,多存点稿,让大家看个爽~
第57章 五十七: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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