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小敬先生。◎ 自新宋门出来, 顺着汴河水道流淌的方向往东南处走,越暨虹桥,再经过环城河桥, 便会走出外城。 郊外,白色炊烟袅袅升起, 烟雾将碧绿山景烘得水灵灵,像往郊景外套了层琉璃罩子,不甚真切。 浮云卿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站在小山坡头, 垂眸细睐着一方光景。 马夫驮夫前拉车, 后抻马,押着一队系着彩绸铜铃铛的马往虹桥处行去。老橐驼帮紧跟其后, 老汉安抚着橐驼,伸出粗糙黝黑的短指头,指着城内浮华光景, 眼里全是金银元宝交子票。 打麦场的栅栏朝外敞开, 脖搭汗巾的庄稼人,正合伙把石碾子往草屋棚下搬。石楠树夏蕊绽开,几个男童女孩聚堆在树荫下乘凉,舀着荔枝冰饮子水喝。 晌午头毒辣,巡检司与厢事公所交接公务。而后一队朝东北行,一队朝东南行。 浮云卿与敬亭颐到郊外时,堪堪午时一刻。这个时辰,干粗活的汉子都歇了手, 回家吃午膳。二人打算骑过马, 选一家茶馆用膳。 骑马是个出汗又出力的活儿, 因此出门前, 浮云卿特意卸了妆容,一张脸不施粉黛,出汗也不会觉得闷。 她跟着敬亭颐下坡,问道:“敬先生,我们的马在哪里? 敬亭颐牵紧她的手,不迭嘱咐她小心脚下,边回话:“望火楼旁侧,有一家骑马场,马就在场棚下待着。” 言讫便带人进了骑马场。 敬亭颐提前往骑马场里做了打点,今下场主觑见敬亭颐的身影,赶忙从棚下窜出迎接。 “欸,是敬小官人罢。”场主笑得谄媚,八字胡须耷拉在上嘴皮,“小官人,您要的两匹马已经备好了。一匹公马,一匹骟马。骟马被骟得早,性情温顺,适合初学。马具检查无误,您领马进草场后,可以直接上马。” 又将精明的眼珠瞥到浮云卿身上,见她未戴帷帽,梳着元宝髻,是婚妇的模样。 场主垂拱着手唱喏,“这位是令正罢,问夫人安。” 敬亭颐无意与他多做纠缠,只简单说了句“内子怕生”,旋即领着浮云卿接马。 骟马适合初学,然而浮云卿并非地道的初学者。先前在大内猎场,她的三位兄长,轮流教过她学骑马。 猎场都是汗血宝马,烈性强,她小小一道身躯,还没马腿高。趴在马背上,揿着比手指粗的缰绳,颠颠簸簸,吐了许多次,也没学会驾驭骏马。 因此如今见骟马温顺地任她抚摸,满眼惊奇。 这匹骟马,鬃毛被梳成一股股麻花辫,垂在身侧。额前一簇白,浑身通黄,是最受小娘子家喜爱的那类马。 敬亭颐牵着骟马,耐心给浮云卿讲解要领,“先从骟马的左前方绕到它身旁,一脚踩马镫,另一只脚借力,带动腿跨在马背上。起初上半身不要坐直,要匍匐在马背上,试着拽好缰绳,松紧适中。” 睃及浮云卿面露胆怯,他安慰道:“别怕,我给你牵着马。待马跑开后,我再松开。” 浮云卿心想,既然走了老远到郊外,需得趁此大好时机证明自己。在兄长面前丢脸她不怕,就怕在敬亭颐面前丢脸。 再说,骑马的基本要领她还是懂的,叵奈先前没遇上一匹适合的马,没办法施展本领。 一鼓作气,带着烜耀的意味,浮云卿利落上马,动作一气呵成。 她摸着骟马鬃毛,爱怜问道:“小马,你叫什么名字?” 骟马嘶鸣一声,踏踏轻快的马蹄,做着回应,不知听没听懂。 “马场里的马只按行伍排名号。这匹马安置在四棚第三块地,因此叫‘四三’。”敬亭颐扬笑解释道。 浮云卿失落地“噢”一声,又问:“那匹公马的名号呢?” 言讫,便听棚下传来一阵不服气的嘶鸣声,马蹄踏得比骟马还快。 那匹公马惨遭忽视,不满地甩着鬃毛。 敬亭颐回:“‘四六’,它被安置在四棚第六块地。” 浮云卿提议道:“既然没正经名字,那在今日,就给他们起两个新名字罢。我们只在今日租赁马,给马起个名字,也算是不枉此行。” 敬亭颐将那匹公马牵到骟马身侧,又踱回骟马前,“您想起什么名字?” 浮云卿沉吟片刻,忽地狡黠一笑,她拍拍骟马头,“我这匹,叫‘敬小马’。你那匹,叫‘小敬马’。” 敬亭颐失笑,“一个是敬小马,一个是小敬马。那臣呢,臣是什么?” 浮云卿敛眸看他,“你嚜,你是小敬先生。” 话落便策马飞奔出去,人与马一溜烟地没了影迹。 敬亭颐利落上马,策马奔腾。笃笃的马蹄敲着他的耳膜,周遭青绿的景色被疾风搽得模糊。 草场宽敞,信马由缰,爽快的感觉恍惚间将他带回了虢州。 他握紧缰绳,夸赞着这匹马。 “看来庄里的人,并未将你养废。小敬马。”敬亭颐意味深长地说道,“但不要忘了你的本名,北落。” 苍穹上有颗耀眼的星辰,北落师门星。 北落师门星有异常,便象征着某地将起兵变,军事即将大乱。 北落马,原先跟着他跋山涉水。后来他来到京城,马便被养在虢州庄里。 春三月,他进了公主府。这匹骏马,悄摸被送进郊外的骑马场。 而那谄媚的场主,刘师门,正是庄里派来监视他的人。 浮云卿在课上提,想去郊外骑马。他只犹豫半会儿,便遂了她的意。偌大的郊外,偏偏带她来这片。众多的骑马场,偏偏带她来这处,仅仅是给场主证明,他信上没有半句假话。 ——“我已取得公主信任。” ——“我已掌握公主喜好。” ——“我已打入皇家内部。” 他以为能从容处理好两头事,然而在瞧见刘师门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浮云卿那刻,仍出手下意识地保护浮云卿。 当着刘师门的面,他失了态。想必明日起,刘伯又得一封封书信往他这处递,信上指责他罔顾大业,沉溺儿女情长。 正敛眸深思着,眼前骤然窜进一张笑意明媚的脸。 “敬先生,你骑的可真慢。”浮云卿故作技艺高超,勒紧缰绳,朝他倾身,笑得肆意张扬。 她噘嘴抱怨道:“我都绕着草场跑了三四圈了,回眸一睐,你这马还在原地打转。你呢,不知在想什么,马踏去哪里,好似浑然不觉。敬先生,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敬亭颐诚实说是,失落道:“臣一人骑马,总想起那日您醉酒,臣与您共乘一马这件事。失去才知道珍惜,您与臣共乘马时,臣在生您的气。如今臣孤零零地骑马,又想起有您陪着的好。” 浮云卿听及他这番可怜话,心想不过是小事一桩,竟值得他挂念许久。 “嗳,我当是多大的事呢。”她撞撞敬亭颐的手臂,“既然想,那就贯彻实施囖。骟马瘦小,容不下两人。咱俩一同下马,我再上你的马,同乘一匹马,这事多简单呐!” 敬亭颐随意诌了个理由,掩饰他不可告人的心思,哪知浮云卿倒真听了进去。 再一恍神,她就下了马。 浮云卿安抚地拍拍骟马身,趴在它耳旁,不管它听不听得懂,低声吩咐道:“敬小马,你听话,自己去玩罢。等我朝你示意,你再回来。听清楚没。” 话音甫落,就见骟马点了点头,马腿一屈,学着男郎唱喏的模样,给她道别礼。 这匹骟马当真通人性,浮云卿心里叹道。当然,马通人性,也有她一番功劳。别看她表面澹然镇定,心里不知求了多少声佛祖,让他显显灵,不要给她难堪。 如今佛祖显了灵,她愈发傲气,大胆地走到公马侧边,伸手试探地摸摸马头。 哪知公马将头一瞥,不仅没让她摸到,还送她一个蔑视的白眼。 仿佛在说:就凭你,也配摸我? “这匹马脾气很倔。”敬亭颐下马说道。 他护着浮云卿上马,心里却怨着刘师门将北落马养得一身桀骜之气。 原先他养北落时,北落是出了名的脾性温顺。 刘伯劝,前朝皇子的马,不能没傲脾气。便将刘师门调过去,替他养马。养着养着,马壮实不少,脾气倒也日渐增长。 物是人非事事休,经年辗转,事非他所愿,阻止不成,只能做局外的旁观者。 浮云卿窝在敬亭颐怀里,缰绳被敬亭颐握着,她不用操心什么事,干脆将精力都转移到郊外的风景。 她说,“敬先生,咱们骑出马场罢,我想到外面看看。” 敬亭颐说好,“那您要坐稳,场内草地平坦,郊外地面颠簸不平。要是颠得不舒服,立刻告诉臣。” 浮云卿让他放心。哪知话音刚落,骏马“嗖”地奔腾起来。 一时哪还顾得上仔细看风景,风自耳侧呼啸而过,马蹄越快,浮云卿便越觉自己要飞了起来。 她呢,从小就想长一双鸟翅膀,自由自在。想去哪儿,翅膀一挥,就能去哪儿。从封闭的宫墙内飞出,天南海北地乱飞。飞累了,就把翅膀卸下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马越快,俩人挨得越近。敬亭颐环着浮云卿的腰,将她稳稳箍在怀里。 他轻声问道:“您想去哪里?” 不是问“我们要去哪里”,而是问“您想去哪里”。 他一向把选择权交到浮云卿手里,大事小事,任凭浮云卿决断。并无所谓,他的确不在意这些事。 让出选择,让出决定,能换来浮云卿开心的笑,值得。 浮云卿歪了歪头,“顺着汴河走罢。在内外城与郊外都能窥见这条长河,河道宽敞,船只来往停靠。顺着汴河走,走到码头。我想看看码头的风景。之前不敢走那么远,总觉出了码头,我就不再是京城里的人,而是要乘船漂泊四方的人。以前是一个人去,眼下可不同,有你陪着我,做什么都不怕。” 敬亭颐说好。 浮云卿没去过码头,他倒对这处颇是熟悉。 然而在浮云卿面前,他得佯装不熟悉。下了车,浮云卿好奇地来回探头张望,他将马栓到棚下,陪她一起演这出新奇的戏。 渡口码头,扬着帆的船舶一座贴一座,到处摆着沉重的货物,到处传着船陀指挥船工卸货搬货的声音。 京城里的安逸闲适传不到繁忙的渡口。 浮云卿瞪眼看得认真,“码头,每日都是这么繁忙吗?炎炎夏日,就算累得浑身臭汗,也不愿下船歇息吗?” 敬亭颐颔首说是。有关民生民计的话头,他总是回得格外认真。 “码头每日都是这 么繁忙。船舶要装载送到各州郡的货物,各州郡送来的货物也需在码头一件一件,一箱一箱地卸下。春夏秋冬,无论是酷夏,还是寒冬,船工都要埋头苦干。他们知道冷热,也想下船歇息,只是每歇一次,船陀便会扣除一次工钱。船工要养家糊口,只能不分昼夜地苦干。不是不愿歇息,而是不敢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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