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卖斗胆猜测,靠窗这桌贵客,应是公主与驸马。而那愤懑离去的小官人,非富即贵,有当朝丞相沾点关系。 三位都能挥挥手就要了他的命。 经韩从朗来闹,浮云卿本就不多的胃口,今下又被碾磨得稀碎。 潦草吃几口面,喝几口冰饮子,便催着回府。 原想府里该是个安逸的地儿,回去睡一觉,恢复精力,准备下晌的课。不曾想甫一回府,便听禅婆子来报:“卓先生告了假,去青云山。您下晌的课没了。卓先生说,今晚他就不回来了。” “青云山?”浮云卿蹙眉疑惑,“今晚不回来,那他住哪儿?难道准备打地铺住山里吗?” 小厮喝腰说是,“卓先生说,您不必担心他。他在山里住一晚,次日上晌回来。” 敬亭颐也皱起眉头,“他有留下什么物件吗?” 小厮眼睛一亮,差点把这事给忘囖。旋即掏出腰间一封信,递到浮云卿手里。 “公主,这是他给您留的信。” 浮云卿接过,正欲拆开,便听小厮出声劝阻:“公主,卓先生交代,您得在独处时拆信。” 小厮转着打量四周的眼珠,赧然道:“这头人多声杂,不便拆信。您回了卧寝,遣散旁人,再把信拆开罢!” 明明是卓旸吩咐下来的话,可却要小厮传达。这话不中听,众人蔑视不解的眼光直往他身上剜。小厮两股战战,雌懦告退。 “他在搞什么名堂?”浮云卿揿紧信,仔细打量,“青云山里半家脚店都没有,他怎么睡,难不成要把那座老坟头推翻,躺在破败的棺椁里?” 敬亭颐心想,估摸卓旸就想这样做。 他不动声色地揽过浮云卿的腰肢,带她往内院走。 卧寝里,只有浮云卿与敬亭颐二人。 浮云卿不自觉地用力握紧卓旸留下的信,指节泛白,手背筋络尽显。她艰难地吞咽下,飞快瞥眼敬亭颐,犹豫道:“敬先生,他交代,独处时再打开信。” 话外之意,便是劝敬亭颐赶紧离屋,好让她能赶紧拆开信。 敬亭颐平时一向纵着她,仅仅递个眼神,敬亭颐便知道她想要什么。 像今日这般,把提示词都往明面上说,还是第一次。 敬亭颐一脸落寞,“您信不过我吗?” 浮云卿诚恳地晃了晃头,“这不是信不信得过的事。既然卓先生特意交代,那我肯定要按他说的做。这封书信,若是您留的,也提出同样的要求,我也会照做不误。敬先生,你平时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了?” 敬亭颐被她这话噎得几欲窒息。 他怎么了? 他在浮云卿眼前,一向谦和有礼,懂得进退,从不叫她感到难堪。 她需要,他便凑到她身前。她不需要,挥挥手便能遣走他。 甚至不需她挥手,他便会主动离开。 如今他不想似从前那般听话温顺,只在这件事上,他与卓旸做着较量。 他清楚卓旸出走的原因,也清楚信纸上会留什么话。 他清楚浮云卿在拆开信后,会去青云山寻卓旸;清楚在寻回卓旸后,他们仨的关系,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一切都清楚,都明白,却仍想与之抗争,将浮云卿留在身边。 敬亭颐往后退几步,站在光圈里,发丝染着光,静静望着浮云卿。 他垂着眼睫,眼眸里是破碎的光亮,张了张唇,审慎问:“您要把臣赶出去吗?” 您要把臣,从这段关系中赶出去吗? 浮云卿不明所以,窥见敬亭颐面色低落,她本能地想踅过去哄。 她将信笺反扣在桌面,挺直腰杆,坐在杌子上。 每次都是这样。敬亭颐或气或醋,朝她发脾气,尽管发得隐忍,可还是叫她心里不舒服。他发脾气,她就得觍着脸赔不是。 他发脾气,不似寻常男郎大吼大叫,不似寻常男郎打打骂骂。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她,只是独自黯然神伤,只是在她来问时,说着哀怨的话。 他的脾气,不会对她造成半分影响。 偏偏她在乎他,偏偏他仗着她在乎他,偏偏他仗着她无底线地宠他。 肆意妄为! 浮云卿决定,不能再纵容他。她将信笺揿得皱巴巴的,一身力气泄在信笺上面,心底打气助威,沉声道:“敬先生,是卓先生要把你赶出去。” 话音甫落,便见敬亭颐眼中光芒倏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僝僽黯然。 的确是卓旸要把他赶出去,而卓旸之所以敢这么做,全靠浮云卿无形中给予他的底气。 敬亭颐颔首说好,唱了个肥喏,轻轻推开门扉,悄悄离去。 浮云卿无奈地叹气,顾不上那头敬亭颐的哀怨,赶忙拆开信笺。 只见信纸上写着两句话。 “若要寻臣,酉时一刻乘金车出发。若无意寻,臣会在青云山里歇一夜,次日归。” 浮云卿读完,倏地满心失望。 她将信纸揉成团,投进桕烛星火里。直至那笔龙走蛇的字迹燃成黑齑,才收回目光。 她看重这封信,宁愿让敬亭颐发脾气,也要遵循卓旸的要求来拆信,仅仅是为了看信上卓旸到底有没有提放假补课的事。 下晌原本是他的课,可他告了假去青云山,课空了一节。按卓旸那斤斤计较的脾性,既然少上一节,定会找个空闲时候把这节给补上。她当然不想补课,那意味着她会少一晌与敬亭颐相处的时间。 她因着敬亭颐的缘故坚持拆信,反倒把敬亭颐得罪个彻底。她心心念念的信,半句没提补课,反倒是明晃晃地要她将人寻回。 竹篮打水一场空。 眼下她只能去赴约。去,得罪敬亭颐一人。不去,得罪敬亭颐与卓旸两人。 她图什么! 浮云卿当即决定要赴约。然而信上写,她须酉时一刻出发。今下不过申时,距酉时还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足够让她做许多事。譬如找敬亭颐把这误会解释清楚,譬如读一册话本子,譬如贪吃几盏冰饮子。 她大可以趁此时机,向敬亭颐解释:她是贪图与他相处的时间,故而执意遣他走拆信。 大可以趁此时机,将缓缓写的话本子读完,再兴高采烈地给她写一封信:缓缓,你真是深藏不露。 大可以趁此时机,贪嘴餍足,吃得爽快,再睡个觉,轻松舒心。 想了又想,浮云卿决定谁都不去找,乖乖待在卧寝里,唤来侧犯尾犯给她梳妆打扮。 侧犯有意向她透露,“公主,驸马从卧寝出来后,直奔书房而去。进书房前他交代,今晚要歇在书房,就不往卧寝与您同睡了。” 浮云卿眼前一黑,“他也不来了?” 侧犯说是,“噢,驸马还贴心地说,叫您不要担心他。他自己一人也能撑下来。” 这当然是句反讽话。 “他倒是能撑下来。”浮云卿扯着嘴角冷笑,“他身上飘来的醋味可真是让我撑不下来!” 尾犯惊喜地“哎唷”一声,“公主,您竟然能看出驸马这是在吃醋。往常您就没辨出过驸马吃醋。” 尾犯附和说是呀,“往常您都是一脸懵。倘若驸马说要在书房里待一晚上,您只会让他注意保暖,别着了凉。” 被两位女使话语一点,浮云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开了窍。 霎时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哪有,将烫手的话头胡乱搪塞过去。 侧犯尾犯笑而不语,给她描眉画眼,梳发盘髻。 捱到酉时一刻,人终于坐到了金车里。 天稍稍黑,临走前,浮云卿扒着车窗,朝女使吩咐道:“在我回来前,不论如何,一定要将驸马请出书房。实在没招,就说,我命令他歇在卧寝。” 女使“欸”了声,敛袂道声万福,在晨晨暮色中,送走一辆金车。 及至青云山脚,黑漆漆的天落在眼前。 车夫将一杆守夜灯递到浮云卿手里,不放心地劝:“公主,要不然小底与您一同上山寻人罢。天黑,山路难走,偌大一座山,您要是走迷了路,小底可担待不起。” 半夜走山路,车夫心里怕得兀突突,反倒是浮云卿出奇地胆大:“你就在山脚等我罢。青云山的路我很熟,打着灯照,不会走错路。” 年青人血气方刚,说不怕,当真不怕。 迈了几十步台阶,浮云卿才想起,这座山里落着不知名的森森白骨,还有那座诡异瘆人的坟。 她爬台阶的脚步愈来愈慢,走了两百阶,侧身回望,茂密的枝桠树叶挡尽山下风景。她看不到山脚那辆金车,眼前一片黑漆,耳边穿过簌簌风声。夏夜里,她的心比冰块还冷。 浮云卿紧张地咽了咽,尝试小声喊人:“卓先生,你在吗?” 山野空旷,这道细微的声音被不断放大,余声回荡在她耳旁。 浮云卿眼一闭,心一横,干脆速战速决罢! 继而左手提着裙摆,右手握着灯杆,一鼓作气,恍似逃命之徒,三步当一步跨,用着平生最快的速度往山里跑。 跑得忘我,风声无情地拍打着她脸庞,变成无数个巴掌,直愣愣地往她的脸庞扇,扇掉脂粉,扇掉冷汗。 脚不能停,生怕一旦停下来,就会踩到指骨与头骨。 “啊——” 浮云卿再顾不得什么端庄形象,放声大喊,哪怕整座山不断回荡着她的叫声,也无心计较。 明知自己跑得狼狈,却仍不敢停脚。她不知自己是在往哪个方向跑,不知眼前是何种风景,只知只要喊出来,她就不会害怕。 喊了一路,喊到声音沙哑,仍旧没停脚。 单纯的叫声已经无法倾泻浮云卿恐惧的情绪,她开始咒骂起卓旸。 “卓旸,你这天杀的,都怪你!恨死你了!” “呦,真这么恨我?” 扑簌簌的风声里,传来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轻佻戏谑的声音。 浮云卿猛地睁开眼,却见有道黑影蹲在树桠上,岿然不动。 “啊!”她惊得又喊一声,丢了守夜灯,连连向后退去。 惊恐地瞪大双眼,却见那道黑影,利落飒爽地从树桠上跳到地面,又拍拍手里不存在的灰尘,朝她走去。 冷清死寂的月色下,他舒展的眉眼生动轻快,是这座死气沉沉的山里,唯一靓丽的景色。 卓旸伸出手,“别往后退囖。你身后是下坡路,再退一步,就会滚在下坡的泥潭里。” 他戏谑的话语中,难得带有几分安慰之意。 她一路寻找的人,忍着担惊受怕寻找的人,眼下就站在她的身前。 心酸委屈不听使唤地从心头冒出,浮云卿拍掉卓旸的手,“你差点吓死我,知不知道?” 卓旸见她眼眶鼻尖泛红,忙走上前安慰道:“不是告诉你,我在青云山吗?我在青云山,这就代表着,哪怕你待在山脚不动,我看见灯火,会立即下山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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