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亭颐问晨安,却遭浮云卿戏谑一句,“呦,舍得从书房里出来了?” 敬亭颐笑弯了眼,“您都下了命令,臣哪里敢不从。” 浮云卿伸着拦腰,“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是敬先生你曾教过的道理。金屋银屋,都得有人去住,才能有生动的人气。纵是装饰得再好,只要没人住,那屋便毁了大半。敬先生,你说是不是这理?” 敬亭颐拿她没辙,知道她是在笑他昨日的失态。他放她走,跑到青云山见卓旸,白送给卓旸一个美好的夜晚,真是件犯蠢的错事。错便错了,任浮云卿嘲笑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宠溺地说是,“臣是来给您的卧寝增添人气的。” 浮云卿意味深长地噢了声,“我自然懂。你只是来装饰我的屋,绝不是因着吃醋跑来的,对不对?” 敬亭颐踅到她身旁,见她打趣得起劲,无奈地敲了敲她的脑袋。 “打趣臣的时间,到此为止。”旋即说起正事,“公主,巳时臣与您同去瑞圣园,应太后召见。” 听及此话,浮云卿迷离朦胧的眼,霎时变得清醒。 她与敬亭颐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疑惑问:“太后要见你我?” 敬亭颐说是。 浮云卿倒没料到王太后会贸然召见她与敬亭颐。 王太后嚜,在成为太后前,是州桥一家卖鱼铺摊主的浑家。后来郎君溺水身亡,她被太宗相中,迎娶到禁中。 她原本是一位普通落俗的民妇,大大咧咧,话语无忌。成了圣人,时刻要注意言行。做了太后,出了宫,才放飞了本性。别看她坐在端庄的太后之位,实则就是个顽劣的老婆子,行事刁钻得紧,常叫人摸不透。 更别提,有一张骂人不重样,惯爱说低俗话的嘴。但凡与她有过节,她那张嘴能把人给骂死。 浮云卿在脑里飞快地回忆着与太后相处的日常。太后亲她,但不代表会爱屋及乌,亲近她的驸马。 想及此处,她耷拉着眉,同情地望向敬亭颐,“太后召你我过去,实则是要见你。你得好好准备,她素来喜欢问东问西,若有哪个话头答不上来,定得毫不留情地斥你一通。” 敬亭颐不以为然。先前他认真研究过这位脾性古怪的王太后,脾气暴躁,话语难听,可却是热心肠的善人。说着最难听的话,做着最善良的话。把好坏脾气撂在脸皮面的人,与市井里可恨的老虔婆不同。 他让浮云卿放心,“臣相信,太后能看出臣的诚意。” 俩人正常交流,时不时传个暧昧。仿佛昨日的冷战不曾发生。 只要不提卓旸,俩人便还似从前那般好。 然而卓旸是座绕不开的拦路山,眼下不提,用早膳时也得提一嘴。 及至珍馐阁,浮云卿遥遥望见卓旸待在细箴竹帘后等候。 一片片细箴竹帘挡住了卓旸脸上的神情,可浮云卿能猜出,此刻他定扬着跅驰的笑,待她走近,定会潇洒肆意地唱个肥喏。 她还记得昨晚他笨拙地安慰自己那副模样,一时心花怒放,提着衣摆小跑到他身侧,“卓先生,昨晚是你把我抱过来的么?” 提及昨晚,浮云卿羞赧地垂首,绞着帕子。 “怪我煞了风景。”她说道,“咱们俩一同欣赏风景,我倒先睡着了。” 卓旸轻声笑着,敛眸看着她这副娇嗔模样,只觉硬邦邦的心都被她暖化成一池清水。 一颗心,小鹿乱撞,大抵如此。 他无措地搓着垂在身侧的手指,沉声说不碍事,“我确实把您抱下了山。您身子骨轻,还没片羽毛重。往后多吃些,养养身。” 小娘子家都喜欢听人夸她身轻如燕,浮云卿也不例外。春三月到夏七月,她这张肚皮到底藏了许多美味珍馐,只有自己知道。她的身量,没有一块沉石那般重,可也绝对没有一片羽毛那么轻。 她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卓旸觉得她身轻,无非是他力气大而已。 浮云卿心叹,原先怎么没发现,卓旸竟是这么会说话! 她像朵含苞待放的生花,羞着脸皮,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哪有你说的那么轻。” 卓旸勾起嘴角,旋即补充道:“但把您抱回卧寝的不是我,是驸马。” 说着朝踱近的敬亭颐递去眼神,“欸,驸马来囖。快落座用膳罢。上晌还有一大节打拳课呢,千万不能耽误。” “恐怕不能如你所愿。” 敬亭颐落声道。 言讫,松松环住浮云卿的手腕,越过卓旸,将她带到圆桌边坐下。 卓旸无奈地摇了摇头,跟着敬亭颐落座。他不解问道:“你们俩,难道还想霸占我的课,要再出去一趟,到郊外骑马吗?” 浮云卿凑嘴说不是,“卓先生,上晌太后召见我与驸马。你的课,怕是上不成了。” 一面出声解释,一面暗自用力拽回被敬亭颐扣下的手腕。 敬亭颐的动作,带有几分强迫人的意味。 她不习惯被温柔的他强迫做事,甩着手腕,妄图挣脱敬亭颐带来的桎梏。哪知敬亭颐与她较着劲,任她百般挣扎,就是不肯松手放开。 实在没辙,浮云卿含嗔带怨地瞪他一眼。 那一眼是无声的乞求,隐隐泛着雾气,猛地令敬亭颐心跳一滞。 手稍一泄劲,便被浮云卿窜了空子,成功挣脱。她挪了挪杌子,离卓旸更近,离他更远。 卓旸没心思睐身旁两位眉来眼去,他琢磨着浮云卿的话,满心失落。 昨日下晌,他置气出走,耽误了阖府的宝贵时间。今日痛定思痛,原本做好了规划,想认真地上一晌课。课上时间怎么安排,他要教什么,考什么,密密麻麻地写在一张大纸上面。不曾想今日竟也上不成。 昨日下晌,今日上晌,他仅有的时间,都没办法与浮云卿呆在一处。 “为甚每次遇事,都恰好能碰上我的课。”卓旸自顾自地嘟囔着。 既然事无转机,干脆化悲愤为食欲罢! 卓旸大口吃着热乎的热粥,越吃越饿。吃过一碗,再盛一碗,仍觉不够,又拿来几张炊饼啃着。 他比敬亭颐更能隐藏悲观的情绪。 敬亭颐能明里暗里扮可怜,他是驸马,做任何事都合情合理。 而自己,不过是遇事被充课的苦命夫子。 教武本就遭怨,今下课没了,怕是浮云卿心里都在敲着锣鼓庆祝。 有时候,无意营造出的可怜,比有意营造出的可怜,更惹人怜惜。 浮云卿提溜转着眸,悄摸瞥眼失落的卓旸。 能令卓旸这般铁石心肠的人都感到伤心的事,实在不多见。 浮云卿当即决定要给卓旸出口气。 随即装模作样地端起架子,清清嗓子,斥声说道:“课目,是谁排的?真不会排课。是谁,站出来,让我好好训斥一番。” 说罢,却见卓旸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浮云卿没读懂卓旸眸里的深意。她明明是在为卓旸打抱不平,可他为甚要用那种劝诫的眼神看她。 听阁楼内一片静悄,浮云卿觉得自己的脸面被打得啪啪作响。她又佯作气恼,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桌。 “是谁?” “臣。” 敬亭颐回道。 “课目是臣自己排的,未经旁人的手。”敬亭颐放下筷著,沉声回道,“臣排课的时候,这些事并未发生。臣并不能提前预知将来发生的事,每每充卓旸的课,实属偶然。” 他淡声问,“您要怎么罚臣?” 话音清淡,恍似不是问浮云卿该怎么罚,而只是在问一件寻常事而已。 就像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那般寻常。 浮云卿冷冷地扯了扯嘴角,只怨自个儿反应迟钝。 难怪卓旸方才撇着眉瞪着眼朝她示意。原来她要训斥的那位排课者,竟是她最依赖信任的敬亭颐。 话抛的太早,这刻便觉尴尬难堪。 浮云卿摸摸鼻头,佯装尴尬事并未发生。她恍然大悟般地“噢”了声,打着圆场,“敬先生你说的很有道理。嗳,你说的对,谁也不能料到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这课嚜,仍旧就按你排的来。” 卓旸见她没骨气地示弱,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却仍叹了口气。 他心里不感到失落,只是满载着无可奈何。 他努力挪来身,试图横亘在浮云卿与敬亭颐的二人世界。 先前尚未弄清心意时,见浮云卿与敬亭颐僵持,他心里暗自窃喜。 如今坦坦荡荡地承认了心意,反倒想做个和事佬,竭力撮合俩人。 这大抵便是第三者的自觉性,局外人的妥协性。 他与敬亭颐是不对等的竞争关系,既然起初不对等,结局不对等,不如就把这未知的过程也当做不对等罢。 有些事,一旦想开,做起来就没那么心酸。 卓旸替浮云卿说着话,朝敬亭颐解释道:“昨晚在青云山,公主向我提过,她坚持要独处时拆信,仅仅是想看看那信上,有没有提补课的事情。她想,缺一节课,怎么不得占个空闲时间补上去?结果我没说。” 他无奈地笑出声,“我没想过要占用你与公主相处的时间,来补我的课。没上就没上,不需要补。” 做起来没那么心酸,到底还是有点心酸的意味在的。 在青云山,在浮云卿睡前,在他们俩静悄悄地看明月看星辰时,浮云卿无情地揭露了事实。 她根本不是担心他才独自进入青云山,而是为了谋求更多与敬亭颐相处的时间,才来寻他。 浮云卿见卓旸把话说开,忙点头附和说是呀,“信上没有我想知道的事。我想,干脆还是去趟青云山罢。反正,已经得罪……” 后面的话,她没脸皮说出来。 反正都得罪你了,为甚还要去得罪他? 把话说全,看似诚恳,实则是把敬亭颐推到了另一个深渊。 敬亭颐感受着两道锋芒毕露的目光,他神色阗然,可心里却掀着狂风巨浪。 浪潮乍起,是因蓦地知晓,浮云卿竟是为了他去寻卓旸。 原来她没有变心,她没有把心思分给卓旸,她还是在乎他的! 浪潮过后,是差点捱不住的惊喜。明明他的心境苍老枯败,可却会因浮云卿随意说出的话,焕发新春。像个莽撞的毛头小子,恨不能即刻搂住浮云卿亲吻。 然而再把浮云卿的话嚼碎,发觉她是抱着破罐破摔的去赴约。 反正已经得罪他一头,何必再去卓旸那一头。浮云卿一定这么想。 那这是不是也证明,他在浮云卿心里,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又是喜,又是惴惴不安,敬亭颐百感交集,末了朝浮云卿扬起释然的笑。 “臣明白您的处境。”他敛着僝僽的眼,“臣没怨您,只是在怨自己。” 浮云卿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爱他。甚至,根本不爱他,只是多一件新奇物件的喜爱与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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