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介卖鱼妇,能从腥臭的卖鱼铺走到禁中,靠的可不只杀鱼卖鱼的好本领与一身蛮力。 还有一颗隐藏在俗相下的七窍玲珑心。 当晚悄摸踱将禁中,请见官家。 这头官家正伏案批阅着劄子,听及通嘉报太后请见,赶忙起身迎接。 他是太后的亲儿子,知子莫若母。太后搬出禁中,是因不堪朝官其扰。搬入福圣园时,她约好,此后若非遇上大事,否则不会轻易入禁中。 眼下匆忙到访,想是有什么要紧事同他商议。 官家开门见山问道:“娘娘遇上了什么事?” 太后冷哼一声,揪着官家的耳朵往殿里走。 官家又如何,不过是她的儿子。她可不在乎这礼那礼的。 “说,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她问。 官家咧着嘴捂耳朵赔笑,“娘娘,儿子哪敢存着事瞒您?” 太后欹着榻,直言问:“小六的驸马,是不是前朝人?” 话音甫落,官家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见他此态,太后便知,她的猜想,是八九不离十了。 “前朝国姓陆,不姓敬。然而末代一位嫔妃,姓敬。咱们今朝人,谈论起前朝,毫不避讳。想夸就夸,想骂就骂,这是今朝风度。这世上,只有前朝余孽,才有所避讳,才会把前朝称作‘先朝’,欲盖弥彰。” 太后敲着案桌面,“敬亭颐。哼,不仅是前朝人,还是“前朝皇子”。我大定朝建朝五十二年,彼时他的母妃,是元灵帝的嫔妃,不错罢?隔了这么久,敬亭颐才二十来岁。老身猜,敬亭颐这个皇子身份,不算正经,但好歹能算个皇子。你说,前朝皇子尚当朝公主,是有意还是无意?小六只听我提及前朝,便急得不得了。她还不知驸马的身份罢!你是有意瞒她?” 官家听及太后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满心钦佩。 “小六不知。”他回道,“总之,这是儿子的谋划,娘娘不要插手。” 王太后觑官家一眼,“我还不想插手呢!但我告诉你,不能让小六伤心。要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老娘面前,官家只能不迭点头说是。 太后说完就走,绝不逗留。 越暨北落门,她摆摆手,叫车夫往慈元殿拐一趟。 她的儿子,她了解。说是一套,做是另一套。 恐怕风雨欲来囖,她得先给李贤妃打个招呼。 作者有话说: 泰|祖是口口词。
第61章 六十一:厨房 ◎好孩子,真乖。◎ 戌末, 公主府群头春院。 卓旸搬来蔑丝箱儿,放到浮云卿面前。 浮云卿揉着吃撑的肚皮,懊然地睃眼卓旸, “大半夜的,难道我还得跑圈?” 卓旸嗤她不忌口, “该。该吃到几分饱心里没数?不是撑到快要胀破肚皮才算饱,你这用膳习惯,往后得改改。” 说着掀开蔑丝箱儿,挑起一把麻索, 塞到浮云卿手里。 “不跑圈, 跳索①。” 浮云卿垂眸打量着这把细麻索。 卓旸解释道:“先前跳索,用的是一根粗麻索。两头麻索各有一人拽着, 上摇下摆,跳索的人看准时机从麻索内跳过,这叫跳大索。你手里的, 是容一人在原地蹦跳的麻索, 这叫跳小索。阖府跟你一样,都用过了膳。人家没吃撑,自然不用陪你一起跳。” 言讫,再眄视一圈,冷清的院里,没见敬亭颐的身影。 方才他在信天游院一棵香椿树下,认真地编着狗尾巴草。蓦地被麦婆子请去群头春一趟,他还当是浮云卿与敬亭颐俩人又闹了什么矛盾, 想着把编成小兔的狗尾巴草献给浮云卿, 讨她欢心。来了才知, 浮云卿是吃撑了, 请他来督促她减减肥。 本就清瘦的小娘子,哪里用减肥。然而吃撑可不是好习惯,卓旸想,干脆与敬亭颐商量商量,怎么劝浮云卿动起来。 一路上想了好多话,结果遐暨群头春半晌,与浮云卿搭了数句话,却仍未见敬亭颐踱来。 因问:“驸马去哪儿了?” 浮云卿听人劝,这晌乖巧地跳索。编好的蝎尾辫随着跳索的动作,胡乱蹦起。 她竭力平稳气息,抽空回道:“敬先生从福圣园出来,人就不太对劲。难为他遭祖婆百般刁难,怕是心有余悸。他说,想出去骑马清醒清醒。我问:‘夜里骑马吗?’他说是,‘到郊外骑马散心,亥中归。’心里闷着难受的气,总得叫人纾解出去罢。我可不是专横霸道的小娘子,自然放了他走。” “郊外?”卓旸暗自思忖,“哪片郊外?偌大的京城,出了外城,到处是郊外。他总得给您说个确切的地方罢。” 浮云卿搵帕,飞快瞥了卓旸一眼,“嗳,敬先生没说哪片,可我偏偏知道他指的是哪片。这是我俩之间的默契,懂么?” 卓旸意味深长地噢了声,戏谑回:“您不说出来,臣就当您自欺欺人囖。” 这声倒真把浮云卿强烈的倾诉欲给激了出来。 她放慢甩麻索的手臂,说道:“本来不打算同你说,我与敬先生之间的事。但既然你想听,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说给你听。” 她翘起嫣红的唇,扬声说:“还记得你去青云山那日么?上晌我与敬先生去郊外骑马,去的是有骑马场的那片地。场主分给我们两匹马,批给我的是一匹小骟马。批给敬先生的,是一匹高大的公马。那匹公马通体发黑,额前有簇白毛,一瞧就不是好相与的种,脾性傲得很。敬先生马术可好喽,我俩共乘那匹公马,他驾得稳稳当当。今下他指的郊外,自然是有骑马场的郊外。” 说起甜蜜的回忆,滔滔不绝。 后来再说,俩人去了码头,站在渡口旁吹扑簌的风。去了茶馆,碰见韩从朗,颇感晦气。 “再后来,就去青云山寻你囖。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 听罢她这番话,卓旸才知,今晚敬亭颐出门骑马,怕根本不是为着去散心。 北落在骑马场,场主又是虢州庄里的人。这次前去,约莫是去商议秋猎起兵的事。王太后是个精明果断的硬茬,敬亭颐怕是在她面前出了茬子,紧急安排相关事宜。 卓旸问:“那他今晚,是又把那匹公马挑出来骑了吗?” 浮云卿颔首说应该是,“敬先生很喜欢那匹马。挑喜欢的马骑,再正常不过。谁三更半夜的还想去驯服一匹新马?” 就算他兴致乍来,想驯服马场最桀骜的马。到骑马时,也定会挑那匹公马。 那匹公马是“小敬马”,小敬先生骑小敬马,再合适不过。 浮云卿原地跳了两百下,一面说话,一面跳索,当真是件累人事。 言讫呼哧呼哧地叉腰喘气,捶着酸疼的腿肚,踱到廊下,欹着廊柱歇息。 “有骑马场的那片地,不正是新宋门外东南头嚜。嗐,您直言东南头不就好啰。难道是不分东南西北?”卓旸捡起被浮云卿扔在地上的麻索,笑道。 浮云卿倏地被戳中秘密,惊得瞪大双眸,心里慌忙想着回话。 再转念一想,按卓旸的脾性,她说矢口说不,他必得回以更多诨话。 干脆爽快承认,打他个措不及防。 浮云卿挺直腰杆,“你说得对,我素来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前后左右。怎的,你看不惯?” 卓旸不曾料想她竟应下了话,一时瞠目结舌,不知怎样回怼。 又转念一想,浮云卿心里认定他会回怼,故而反着套路说话。那他索性也学她的反套路,和颜悦色,安慰道:“没事,既然分不清,那臣教您认清。” 话音甫落,他手里揿紧的那根麻索,乍然甩向周遭。 说的是玩笑话,可做起来后,卓旸变了心思。 揿着单头麻索,麻索便化身一根能将皮肉打开花的蛇鞭,“啪”地甩到一株泡桐树上,泡桐花瓣顷刻不迭洒落。 “这个方向,是东。”卓旸说道。 几瓣泡桐花顺着扑簌簌的风,飘到浮云卿夏籥衫上,顺着光滑的绸料,落到她手心里。 再甩及一从翠竹枝桠,荡起轻飘飘的青翠竹叶,哗哗地往竹下花坛里落。 “这个方向,是西。” 复而扬索,甩向敞开的支摘窗。麻索旋出一道迅疾的风,旋向一动不动的支摘窗。风声颤得窗扇雌懦地往里收了收。 “这个方向,是南。” 末了甩索,将泡桐花与翠竹叶,就几两风,掺和成一道美丽的漩涡。 卓旸利落地抬腕,将麻索精准地掷到蔑丝箱儿内。麻索头栓在箱盖上,箱盖被麻索下落的力一拉,“砰”地合上了盖。 花叶漩涡将浮云卿与卓旸纳入其中。 卓旸侧过身,正面浮云卿。 “这个方向,是北。” 他在她面前站定,她站的地方,是他指的最后一个方向。 浮云卿久久未能回神。 卓旸甩麻索时,圆领襕袍随着凌厉的动作,紧紧贴着身。宽肩窄腰,双腿修长,裹挟着不容抗拒的雄健之风,袭向东南西北。 惨白的月嵌在黑黢黢的苍穹里,月痕扩成一圈圈圆,那一轮圆像是要把苍穹顶破个洞。 卓旸眸里破碎的光亮嵌在踅来的花叶漩涡里,泡桐花瓣与竹叶融入光亮,圆月与漩涡相映,一环接着一环,像是要把所有隐晦的心思摊到明面。 浮云卿隐隐有些懂,又不愿懂。 她扯开编好的蝎尾辫,连带着扯开她与卓旸之间,藕断丝连的暧昧。 “我觉得不撑了。卓先生,你请回罢。” 卓旸紧张地吞咽了下,他试探问道:“那您,记住四个方向了么?” 您记住臣了么?记住某夜,有位小官人,给您看花叶雨了么? 浮云卿装起了傻,她没有回应,转身踅及卧寝。 卓旸转眸看向支摘窗,那是紧闭的卧寝里,唯一一道敞开的地方。 下一刻,他遥遥睐见,浮云卿踅到支摘窗边,双手扣着窗环,毫不犹豫地合了窗。 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 卓旸倾身端起蔑丝箱儿,折回信天游院。 群头春深门紧闭,窗棂紧掩,他却推开信天游的门扉,挑起窗棂,任外面的风往屋里刮。 他想着浮云卿。 想归想,他可不是个任蚊虫叮咬的傻子。屋里点了数盘蚊香,把他自己都熏得够呛,何况是不要脸的蚊虫。 香气腾腾,卓旸躺在床榻上,嗅着香,眼里热辣辣的。再一眨眼,竟落了几滴泪。 卓旸后知后觉,伸出捻起泪珠,递到眼前看。 上次落泪是什么时候,他认真回想,终究想不起来。 人这一辈子,再铮铮铁骨的男儿郎也哭过几次。 七八岁的年龄,点着小炮竹炸路边的牛粪,炸路人一身,当时笑得开心,过后被长辈揍得也当真是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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