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啪嗒…… 几滴血珠落到地面,似乎把枯黄的地灯光浇得黯淡许多。几盏地灯, 灯光拮据紧凑,这处的少了,那处的便多了。 今下,荣常尹周遭黑魆魆, 他抬起眸, 寻找出走的光。 不曾想那些拮据紧凑的光,都飘到了敬亭颐这处。 明明脖颈上只是被长剑划了一道狭长口子, □□常尹却觉得,无形之中,他被敬亭颐掐着喉管, 捱了无数刀。敬亭颐耍着漂亮的剑花, 把他的赭罗襕袍刺得破破烂烂。荣常尹腿脚一软,竟瘫了半边身子,狼狈地跪在地上。 无数枯黄的光凑成一道明亮的光束,刺得荣常尹只能眯着眼,细细窥着光源。 敬亭颐逆光而立,幞头下盖着的那张脸,像被墨水糊了一般,怎么都看不清。他恍似一道被光斑虚化的鬼魅, 没有半点温度。 长剑收鞘, 只见他翻了翻手腕, 剑鞘便落到了兵器架里。 “荣小娘子与许太医之间的事, 我不会管。但我想殿帅清楚,巫蛊之术的坏处,会转移到外人身上。”敬亭颐说道,“这个外人,必须是除公主外的任何人。” 敬亭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节,从光亮处走出,脸身逐渐清晰,停在荣常尹面前。 “我想殿帅能听懂话意。” 荣常尹倏地回神,赶忙拍落襕袍上的灰尘,麻溜站起身。他活动着筋脉,附和说当然。 莫名其妙的,他竟然从敬亭颐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生气的意味。 把敬亭颐的神情碾碎,细细回味。没看错,敬亭颐的确是在生气。 哪里招惹他了? 荣常尹搵着汗巾止血,伤口不痛,可他心里把这伤口当做致命之伤,龇牙咧嘴地回应:“既然驸马知道我想做什么,那我也不多做隐瞒。你没猜错,我也没猜错。我可以阻止小女与公主来往,但驸马也得保证,不耽误我做事,不把这事告诉官家。” 敬亭颐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般,不耐烦地剜他一眼。 “凭什么?交易讲究双方对等,殿帅自觉你我这桩交易,是对等的吗?我仍在皇城司任职,你拿什么做筹码,赌我不会将谋逆事告知官家?” 荣常尹被他凌厉的话语逼得不知该作何回应,一时话语没过脑子,粗略问:“造反怎么了?谋逆怎么了?变法动了太多人的乌纱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这是谋生存!难道你就没想过做这事吗?你甘心当入赘女婿,守着内院过一辈子?” 误打误撞的,倒是问进了敬亭颐的心坎里。这便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罢。 敬亭颐一口回绝,“权势金钱,当真这么重要?重要到能让你抛却妻女,抛却家族荣耀,备水一战?荣殿帅,早些收手罢。能当官家的人,难道会看不出你的心计?” 这话好像也是在扪心自问。 权势金钱,当真这么重要?不顾一切,如履薄冰,甚至过的日子不如寻常百姓。当真值得吗? 荣常尹没有给出答案,敬亭颐也没有寻到答案。 良久,荣常尹问:“要噇酒吗?” 敬亭颐说不必,“公主不喜欢闻酒气。” 听及他这话,荣常尹扬起擦伤的脖颈,豪放大笑 “还是年轻啊。”荣常尹将大刀归位,“欸,想当年,我也像你这样,怕孩她娘生气怨恼,不敢去酒场。那时想得简单,只要阖家团圆美满,哪管官职权势大不大?” 他用过来人特有的悲悯目光,睐着敬亭颐。 “还是年轻,什么都不懂。不过这倒也正常,二十出头,年轻气盛,什么都不服,什么都想去争一争。等你到我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你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我不会。”敬亭颐嘴角扯了扯,“不要给腐蚀找借口。荣殿帅,官家给你的已经够多了。” 他不会,因为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荣常尹笑声愈来愈高,到最后,竟能从那狂放不羁的笑声里,品出凄凉之意。 笑得脖颈青筋暴突,伤口崩裂,血珠连成线,把他干净的襕袍染上不算好闻的铁锈味。 他浑浊的眼里,渐渐积攒出泪花。泪眼朦胧中,睃及敬亭颐扽平衣袖,始终澹然镇静。 深不可测,心狠手辣。那双深意翻腾的眸里,不会装载进任何无关紧要的人。 荣常尹想,他领略到敬亭颐的高深之处了。 歇斯底里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敬亭颐这般杀人不眨眼的人。 这种人,不会允许自己有落魄狼狈的时候。他会优雅地杀人砍头,矜贵地擦拭指节,是站在尸堆里的温润谪仙。 无论在战场还是在官场,最怕遇上这种显山不露水的高深者。 荣常尹心里直叹可惜。韩从朗绝对斗不过敬亭颐。若是敬亭颐也有意谋反就好喽,那他定会投到敬亭颐麾下。 毕竟心软没魄力的人,不会做官家。 * 扫花游。 缓缓先领着浮云卿进了堂屋。 制香用具阗拥在篾丝箱里,桌子上摆着几摞写满字的白纸。凑近看,写的正是话本子里的情节。 缓缓掇来条杌子让浮云卿坐,又把其中一摞纸递到她手里,“看看这一回故事怎么样。” 浮云卿读得津津有味,问:“缓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以‘归隐录’的名字写话本子的呀?” 缓缓说早几年就开始写了,“攒了几本,这两年才装订好。我天天闲得没事干,想着干脆就编故事罢。编小情小爱,编家国情怀,不知不觉间,已经写了好久了。” 没墨水的人,总羡慕掂笔杆的书袋子。再抬眼看缓缓,眼里亮晶晶的,泛着痴狂的光芒。 读起枯燥无味的书,浮云卿昏昏欲睡。可读起故事精巧的话本子,霎时精气神大涨。 她安静地看,缓缓安静地写。翻动书页的声音与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分外和谐悦耳。 比及缓缓出声提议俩人去卧寝坐坐,浮云卿罕见地面露犹豫。 她将上次发热生病的事尽数说出,“缓缓,那位半仙说,我是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嘱咐我往后不要与他相见。你有什么事,要不就在堂屋这里说罢。” 缓缓不悦地蹙起眉头,“那半仙说什么你都信?小六,许太医不是不干净的东西,他是正儿八经请来的庇佑神仙,你懂么?那次发热,约莫纯属意外。换季最易生病,你肯定是没把自己照顾好。” 缓缓把“针不扎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有多疼”这个道理,践行得淋漓尽致。 这个小娘子,别瞧她偶尔怯懦,实则胆大心细,见解与旁人都不一样。掂笔杆的人,顾虑得多,想到某件事,想不通,人就容易郁闷。 提及好姐妹的情郎,缓缓向来劝分不劝和。提及自己在乎的许太医,她容不得任何人诋毁。 浮云卿啼笑皆非,心里想,既然缓缓这么说,那她不妨再试试。 试试往卧寝里去,会不会生病。生病了,说明敬亭颐说得对;没有生病,那就证明是凑巧。 这厢踱将泛着诡异红光的卧寝,尽管早已做好了心里准备,可贸然瞧见一道牌位,浮云卿仍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许太医,小六来瞧你囖。”缓缓插三道香,“她呢,听信驸马与半仙的话,把你当作不干净的邪灵。胡说,许太医,你明明是神灵。许太医,你有什么话要我传达的,尽管说。噢,今日你念叨许久的驸马也来了。你若想见他,我把他叫来。” 听及缓缓这番大胆的话,浮云卿火急火燎地撇下建盏说不妥,“缓缓,你还没有成婚,小娘子的闺房,怎能让他一个陌生男郎进?实在失礼。就是你……嗯,我是说许太医,就是许太医允许,我也不允许。” 浮云卿像模像样地插香,像个虔诚的信徒,双手合十,认真道:“许太医,不瞒你说,敬先生的确让我问你一件事。” 言讫朝缓缓递去一眼,让她帮忙传话。因着缓缓先前说,只有她能与许太医对话。故而旁人若想与许太医交流,需得由她传话。 只见缓缓阖上眸,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神奇的咒语,就只是静静站在牌位前。 好似真能望见许太医的魂魄,听见他的声音。 缓缓嘴皮子一开,“小六,许太医想听。你问罢。” 浮云卿紧张地吞咽了下,她尊重缓缓的选择,可世间当真有通灵这么玄乎的事吗? “敬先生拜托我问许太医,有没有治因近亲成婚而得病的药方?这里的近亲,不是指表兄妹,是指亲舅甥。一位母亲的女儿,和母亲的兄长成婚,是那种舅甥。” 缓缓睁开眼,“小六,驸马让你问这作甚?” 浮云卿回:“敬先生说,是为一对友人而问。” 缓缓沉吟半晌,“国朝舅甥不得通婚,视为乱.伦。不过在辽国,舅甥通婚却十分常见。辽政权更迭快,皇族耶律氏与后族萧氏,世代联姻。舅甥通婚嚜,容我想想……” 未几,缓缓眼眸一亮,扯着浮云卿的衣袖说想到了。 “时下辽国历开泰五年,秦晋国王耶律隆庆今春纳后族萧氏女子,为秦晋国王妃。王妃有两女,一位是吴国公主耶律青莲①,驸马萧匹敌;一位是越国公主耶律行香②,驸马萧绍矩。越国公主与驸马,正是舅甥成婚。萧绍矩是王妃的兄长,尚侄女,并不稀奇。想来驸马这对友人,是他们俩了。” 这下浮云卿才知,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看看聪明的缓缓,不仅捋清了辽国复杂的皇室关系,还清楚地知道,每位皇室子女的名字。 缓缓知浮云卿心中所想,说道:“这些事呀,稍微操点心就知道。耶律隆庆身体抱恙,耶律氏为军政大权争破头。不知怎的,竟由萧绍矩代理国政。今年秋猎之所以准备得声势浩大,就是因着,越国公主与驸马也要来。俩人提前半月赶路,今下就住在禁中。这可是件大事,怎么,你先前从没听过这些风声吗?” 浮云卿摇摇头说没有,“只知道近来京里格外热闹。你这么一说,倒像是谁故意拦着风声,不让我听似的。” 缓缓心里一沉。 这么大的事,浮云卿不知道,一定是她的好驸马,敬亭颐拦截的。 浮云卿并未多想,催着缓缓与许太医对话。 缓缓见状,只能乖乖地阖眸。 ——“缓缓,你应该存着我那本《医术杂记》罢。第一百三十二页有讲,舅甥成婚得病该如何解。这听起来不可思议,像是悖论,但药方的确存在。这种药方,只能解辽人的病。他们的体质与我们中原人不同,药方,只对辽人有用。” 缓缓听见许太医如是说。 她心里默念声好。忽觉头上一重,原来是许太医在亲昵地抚着她的头顶。 许太医是意气风发的年青郎模样,他说:“把药方誊抄一遍,交给公主。缓缓,这是件好事,放心大胆地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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