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罢,她不得不承认,轻松融洽的场面,因敬亭颐这番提及许太医的话,变得无比尴尬。 吕夫人不自在地摸摸鼻,扽扽袖,将求助的眼神投向荣常尹。 桕烛葳蕤暖黄的光亮,斜斜洒在荣常尹的上身。吕夫人眼眸微滞,她这才发现,荣常尹脖颈上,不知何时刮了道口子,现下刚结了层薄薄的痂。再敛眸细看,原来荣常尹腰间的蹀躞带上,还掖着一方沾血的汗巾。 “郎君,你这道痂是怎么回事?”吕夫人扒着荣常尹的脖颈肉,使劲瞪大眼,看得无比仔细。 她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给荣常尹搽净伤口。 荣常尹满不在乎地说:“噢,到校场跟驸马对练了一会儿。我拿了把大刀,一时没收住力,反倒误伤了自己。小伤,不碍事。武人嚜,身上时不时出现道伤口,正常。” “你与驸马去校场了?”吕夫人满心惊讶,飞快地瞥眼敬亭颐。 敬亭颐像只伶仃的仙鹤,身上不带半点烟火气,恍似随时都能羽化成仙。 这般清冷矜贵的人,哪里能与荣常尹这般五大三粗的人对打? 反倒是一身腱子肉的荣常尹,不把敬亭颐打趴下都是手下留情。 吕夫人满心偏见,然而她不知道,正是显山不露水的敬亭颐,出手狠辣,差点砍了荣常尹的脑袋。 浮云卿也不相信。 她的驸马武力如何,她会不清楚?说是对练,那是故意给敬亭颐留了几分面子。 那不是对练,是荣常尹单方面欺负敬亭颐。做妻子的,都心疼自家郎君。浮云卿心疼地牵紧敬亭颐的手,关切问:“敬先生,你没受伤罢?” 她觉得荣常尹忒不仁厚。 天底下多的是能跟他对练的男郎,那些他不选,非得选她呵护娇养的驸马。打赢驸马,心里当真舒服吗? 浮云卿护短心切,不等敬亭颐回应,嘴里就吐出炸人的炮弹,“荣殿帅,驸马身子不爽利。他呢,早年落了病根。入秋后,常常咳嗽。身子还没养好,你就带他去校场,是不是欺人太甚?” 敬亭颐焐着浮云卿的手,摇头说不碍事,“公主,臣可不是弱不禁风的蒲柳,一剑就能折成两段。荣殿帅诚心诚意邀请,臣自然要赴约。动动身,发发汗,反倒不会生病。” 荣常尹听罢敬亭颐这番可怜的话,无语凝噎。 实情他不能全盘说出,只能嘴角冷冷一抽,心里递给敬亭颐一个白眼。 今晚的凉风,吹得荣常尹头皮发紧。他竟矫情地觉着,自己比那失了清白的小娘子还绝望。 他可算涨了见识。敬亭颐不光武力极其高强,说的话也满带夹枪带棒地讽刺。他讽刺人的境界高,他的讽刺,是只能让被讽刺的人听懂的讽刺。 校场那棵蒲柳,婀娜多姿,长势分外好。偏偏敬亭颐剑风一旋,“咔嚓”断成两半。 敬亭颐是在讽刺他,他就是那棵弱不禁风的蒲柳。 荣常尹又气又委屈,眼前一黑,差点没跑去地府见阎罗王。 按公主的话说,敬亭颐算弱不禁风的料。 哼,倘若敬亭颐这厮都算弱不禁风,那世间就没雄健的男儿郎了。 荣常尹活了五十年,练了三十年武,结果被敬亭颐轻松碾压,甚至今下能喘着气怨恨,还得感谢敬亭颐高抬贵手。 凭什么! 荣常尹气冲冲地夺来吕夫人手里的帕子,往脖颈处胡乱抹几下,旋即“啪”地将帕子扔到饭桌上。 缓缓被他这动静震得身子一抖,蹙眉怨道:“爹爹,你这事做得不对。快向公主道个歉罢。” 缓缓早已察觉校场这事,事有蹊跷。叵奈待在她荣家的,不是寻常夫妻,是公主驸马。人家两位代表皇家而来。他们哪有资格朝皇家发脾气? 吕夫人搭腔说是呀,给浮云卿赔不是,“公主,您知道的,武将都是空有一身蛮力,脾气又臭又爆,一点就着。您别跟他一介莽夫计较,他懂什么?” 浮云卿本是随口数落,哪曾想会闹这般大的动静。既然吕夫人给了她台阶下,那她自然得识趣。 荣常尹自然懂得其中利害,灰溜溜地拿回帕子,掖在怀里。 他自罚一盏烈酒,艰难地咽下。喉管被烈酒灼得生疼,他哑着嗓子赔笑,“激动了,激动了。嗳,这事怪我,脑子一热,就带驸马去了校场。不过驸马的功夫可真不错,公主,回去您让驸马演示一番,绝对惊艳。” 浮云卿是说么,“敬先生,你当真会耍功夫?” 在她印象里,耍枪弄剑这等风流事,都是卓旸在做。敬亭颐与“武”可沾不上边。 敬亭颐笑得无奈,“臣不是早就跟您说过么,臣会些基本的防身功夫。” 荣常尹腹诽说何止。敬亭颐耍的,哪里是基本的防身功夫。 越是与敬亭颐相处,他越是能感受到这厮的可怖之处。荣常尹掂着酒盏,借烈酒消他苦闷的愁。 有时间一定得逮住韩从朗问问,敬亭颐这厮,到底是何方神圣?文韬武略,竟都达到了拔尖的境界。 敬亭颐确实跟浮云卿辩解过几次,他并不是手无缚鸡,弱不禁风的人。 只是浮云卿从未在意。 她说那好,“等抽空,你在我面前耍一套罢。什么基本不基本的,真想看看你提剑的飒爽模样。” 没看见过的满心向往,见过的却直打哆嗦。 敬亭颐挽出的剑花,射出的剑影,只能让荣常尹想起一句诗。 “一剑霜寒十四州。” 他再也不想见识了。荣常尹饮过一盏酒,祝良善单纯的公主好运。 吃喝半晌,这头出了留园,已是月明星稀。 登车前,缓缓叫住敬亭颐,朝浮云卿解释道:“我作为你的好姐妹,有许多话要跟驸马交代。哎唷,你不要听。我长话短说,马上就好。” 敬亭颐倒也愿闻其详,他站在车窗旁,朝浮云卿口语说:等我。继而摁下车帘,让车夫驱车,往前走几步。 他与缓缓则踱到一片黑漆漆的地方。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缓缓开门见山地问:“你手里捏着许太医什么把柄吗?” 敬亭颐笑得意味深长,“当然。” 他澹然地说:“许太医是不是告诉你,他托人将他葬在邙山。你去邙山找过罢,他的坟冢,不在那里。” 缓缓问:“那在何处?” 他竟然连这件事都知道。缓缓想,敬亭颐当真可怕。 “那是因为,被托付的人,将许太医葬在了其他地方。只有我知道许太医的坟冢今在何处。” “你到底想说什么?”缓缓话音颤抖地问。敬亭颐在逼她妥协,而她只能妥协。 敬亭颐淡然一笑,“不要入局,减少与公主的来往。等时机到了,我会把位置告诉你。” “局?什么局?” “官家布下的局。”敬亭颐说道,“不过与其关心许太医,不如先关心关心你的家事罢。荣殿帅在园内设校场,校场旁有间兵器库。他想做什么,荣小娘子当真不知吗?”
第76章 七十六:默契 ◎我心亦如卿。◎ 缓缓当然知道。 府邸内设校场, 各种锋利尖锐的兵器直愣愣地摆在木架上,一间摆着火炮的兵器库门吊扣松松挂着,仆从把野心勾在脸上, 这不是一座祥和的园子该有的模样。 缓缓知道,吕夫人知道, 园内人都知道,但他们怕外人知道。 “你要把这事告诉官家吗?”缓缓抬起倔强的眸,“你不怕我将你的秘密,说给公主听吗?她最讨厌欺骗, 若她知道你在骗她, 还会像今下这般,对你毫不设防吗?” 敬亭颐不置可否, 挑起跅弢的眉,澹然回:“我告不告诉官家,得看殿帅的表现。我有什么秘密?你是想把我们都身涉局中的事, 告诉公主吗?荣小娘子说欺骗这类话, 难道自己就不心虚吗?你难道没做过欺骗事?” 敬亭颐眼底满是轻蔑,对缓缓的挑衅并不在意。 他看她,恍若看一条垂死挣扎的鲤鱼。脱水的鲤鱼奋力跃身,幻想得到水池的庇佑。 鲤鱼,离了水,没了庇护,什么都不是。 任人宰割,剥骨扒鳞。 敬亭颐眸里闪着不知名的光芒, 恍似一头餍足的野狼, 兴致勃勃地看着命不久矣的猎物咽气。 缓缓愤恨地瞪他, 她竟无法反驳敬亭颐。 敬亭颐如今在明处, 他们荣家在暗处。揭发一族乱臣贼子,再简单不过。 她要告敬亭颐欺瞒,可笑的是,她自己也欺瞒着好姐妹浮云卿。 半斤八两,都是恶人,这时就看谁能沉得住气。 缓缓神色慌张,眼睫飞快颤抖,脑里糊着乱成一团的事件,她必须尽快捋清。 想着想着,忽地就明白了一些事。 爹爹先前与她提过韩从朗。他说,变法变了六年,再变下去,朝堂之内,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会受尽剥削。 国朝重文轻武,是太.祖朝就有的弊病。建朝五十二年,弊病越积越深。本来武将就不受优待,变法后,官家扶持了另一批武将,以荣家为首的老将,势必要让利于他人。 俸禄减一贯,官爵降一级,不要紧。要紧的是,荣家已经被剥削到几近赔钱了。 何况朝堂内党争厉害。所谓党争,不过是一批文官武将与另一批文官武将来回斗罢了。朝局诡谲叵测,只有图变,才能立足。 图变,就是要反。单靠一个荣家反不成,但若加上韩从朗的势力,事成的几率便会大些。 官家是真正掌控百万禁军的人。名义上,枢密使与三衙长使,共同制兵。荣父掌控三衙,与枢密使话不投机半句多。 素妆是枢密使之女,就算不受宠,好歹也比旁人了解枢密使。缓缓接近她,是为了套话。 至于接近浮云卿,一方面她与浮云卿当真情深,不过更多的是为了入局,破局。 不错,正如敬亭颐所言,这正是官家布下的局。 局里东西两个对立面,分别站着敬亭颐与韩从朗。局内天元,是浮云卿。 敬亭颐背后那股不知名的庞大势力,让他用名正言顺的理由,不断接近浮云卿。同时,以荣父为首的一股势力,支撑着韩从朗将浮云卿当作突破口,不迭攻之,试图逼退敬亭颐的势力。 棋局里,讲究下先手,定天元。天元归入谁手,谁的胜算就稳。 官家让敬亭颐与韩从朗互相厮杀。敬亭颐是官家的人,韩从朗是造反头子。恰好两位男郎,都对浮云卿有意。官家设法用一位小娘子,制衡两方势力。 至于谁输谁赢,目前来看,尚不能知晓结果。 缓缓的直觉告诉她,敬亭颐不单单是官家的人,他还有另一层身份。 旁人听及谁要造反,必会马不停蹄地赶到禁中,将此事告与官家。可敬亭颐居然还有闲心与她做交易,他还能空出心思警告她,让她离浮云卿远些。只要她不再接近浮云卿,他就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3 首页 上一页 91 92 93 94 95 9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