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心下一片了然。 这是浮云卿拜托她做的事,就算不知敬亭颐的目的,她也得给好姐妹一个面子,尽心竭力地帮忙。 转身翻箱倒柜,浮云卿也踅近看。 “缓缓,你这里竟有那么多本许太医写的书?不是说,许太医的书皆已失传么?”浮云卿指着一箱书,不可置信。 “是呀,在我请仙前,许太医的书,确实流落到各地。请仙后,许太医给我说过遗落书籍的踪迹。我呢,一本本地找来,天长日久的,就积攒了一箱。” 缓缓按照许太医的指示,认真誊抄到宣纸上。又提起宣纸,送到浮云卿手里。 后来用晚膳时,见浮云卿笑得灿烂,把宣纸往敬亭颐怀里一摁,“敬先生,这是你要的东西。” 好姐妹过得幸福,她应该开心才是。可不知为何,缓缓心里总觉大事不妙。 她想得冒犯,不敢说,只能闷在心里。总觉得浮云卿的幸福日子,过不长久了。 浮云卿十六年来的安逸日子,会在秋猎后,倏尔无影无踪。 缓缓阖眸,今下离开卧寝,许太医依旧伴她身旁,依旧能与她通话。 “公主的驸马,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缓缓,他是个危险的人,你不要离他太近。”许太医温声劝。 “缓缓,你是身子乏吗?怎么吃着吃着就闭上眼了?”吕夫人关切地问。 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缓缓身上。 一众目光里,最锋利那道,来自敬亭颐。 作者有话说: ①青莲:佛教中象征洁净与修行。 ②行香:即行香子,佛教行道烧香。 辽,公主名字大多带有佛教色彩。
第74章 七十四:故知 ◎他乡遇故知。◎ 人有利益牵扯, 才会格外在乎对方的一举一动。 缓缓偷摸睐眼敬亭颐,她有人撑腰,不怕他, 登时挑着眉瞪回去。 “噢,我在跟许太医说话呢。”她回吕夫人。 饭桌边走动的都是熟人, 缓缓提及许太医,毫不做避讳。 吕夫人嫌晦气地捂住她的嘴,赧然朝浮云卿与敬亭颐致歉,“缓缓说话不分场合, 二位全当什么都没听到。” 言讫给荣常尹示意, 让他帮忙打圆场。 能看到许太医的,说这是请仙。看不见的, 说是巫蛊之术也不为过。吕夫人对浮云卿倒是放心,好姐妹,不至于敲鼓揭发。至于敬亭颐这位新驸马嚜, 不好说, 警惕些不是坏事。 与敬亭颐交过手,荣常尹颇有些破罐破摔的心思。他搵帕搽净嘴皮子,八字胡须一动,吐道:“欸,你捂着缓缓的嘴作甚?公主驸马又不是外人。” 再问缓缓:“先前不是说,许太医只能待在卧寝吗?你这孩子,怎么把他请出来了?” 缓缓像模像样地拍拍身侧空出来的一条杌子,对着一扇细箴竹帘轻声喊:“许太医, 你来这里坐。你不是想看看驸马么, 快坐。” 又抻手扇了扇膳食的热气, 朝众人解释道:“许太医夸咱们家风水好, 精魄很快能凝聚恢复。不过今下他只能在留园内走动,去不了外面。还得再养个一年半载的,才能到外面走动。” 吕夫人说好,对着缓缓身侧的空气,笑得欣慰,“许太医,您陪我们缓缓许久,辛苦了。我给您淪一盏茶罢。欸,您是前朝太医,前朝尚蒸青制茶,跟今朝去盐点茶的手法不同。那我给您用前朝手法,淪盏茶。” 继而接来女使端来的茶具,烫过茶盏,将取快碾碎的茶饼,放在盏里仔细研磨。过会儿倒熟水,蒸过的茶叶不会有苦味,叶针飘在水里,慢慢将熟水染成枯黄色。 荣常尹将吕夫人淪好的茶,捧到许太医身前。 “许太医,小女缓缓蒙您照顾,荣家感激不尽。您尝尝,内子的手法怎么样?” 荣家爹娘对缓缓实在是真好,冒着被褫夺官职的风险,为缓缓造一片幻想的天地。 夫妻俩恭敬严谨,恍若那道空杌子上,真坐着人。 白天看,心里会不迭感叹爹娘用心良苦。可在黑漆漆的夜里看,这番场景倒颇显诡异。荣父荣母与缓缓,全程盯着桌边空荡荡的一侧,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更别提在建盏落桌那刻,支摘窗倏地侧开一条小缝,静静垂落的竹帘倏地扬起,恍若真有个人听话地走过来,坐到了杌子上。 浮云卿不禁往敬亭颐身旁挪着杌子,离他更近一些。 她心里存着一句不好听的话:荣家三口是从阴曹地府窜出的人,只有她与敬亭颐是阳间的人,是正常的人。 然而刚想侧身寻求敬亭颐的安慰,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一时睃及吕夫人,因问:“夫人的意思,这蒸青制茶是前朝的手法?” 吕夫人颔首欸了声,“当然了。历朝历代都有自己的制茶手法,蒸青制茶,是前朝元宏帝总结出来的。改朝换代,今朝发明了新手法,慢慢就不用前朝的手法了。公主若想听,改日再来聚,我给您好好讲讲。这些年待在内闱里,绣花煎茶,各方面都学了一些,正愁没机会展示呢。” 浮云卿噢一声,随口附和说好呀。她喃喃道:“原来这种制茶手法,是前朝的。” 听罢吕夫人的话,浮云卿立即枯了眉,僝僽地看向敬亭颐。 “敬先生,那日祖婆叫你点茶,你说蒸青制茶的手法是先朝的。都怨你,非得说先朝作甚,直接说前朝不就好囖。” 这原本不是件大事。 浮云卿想,先朝前朝旧朝,不过是一种称呼罢了。像她习惯称呼大周为前朝,那说不定,敬亭颐习惯称呼大周为先朝呢。 可是,可是…… 浮云卿心乱如麻,绞着手指一脸无措。 可是她身边的人,都把大周称作前朝。活了十六年,敬亭颐是她见过的,第一个把大周称为先朝的人。 难道他对荒淫无道的前朝,有几分尊敬与喜欢?难道,他与前朝有什么关系? 想及此处,浮云卿浑身打哆嗦。 许太医的玄乎事,与敬亭颐跟前朝的关系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膝前骤然传来一片温热,垂眸看去,原来是敬亭颐把手放在了她的膝上。 “这件事,是臣错了。” 他坦坦荡荡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敬亭颐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忽视浮云卿的猜忌,向她解释道:“臣忽然想到,臣六岁那年,见过许太医一面,不过是擦肩而过。也许许太医并不记得臣,但臣对许太医印象深刻,那是位仙风道骨的人。当时他正弯腰采药,嘴里念叨‘此药种于先朝’。儿时听得一句‘先朝’,便把这一词记得深刻,从此习惯把前朝称作先朝。” 敬亭颐没说谎,儿时意外遇见许太医的经历是真。熙丰十四年,定朝建朝的第三十四年,他于寿春尧山遇许从戡。那时他六岁,许从戡八十九岁。耄耋老人,身着大周服制的衣袍,背着竹筐采药。 他悄摸跟在老人身后,深刻地体会到“他乡遇故知”的心境。 时人眼中,这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子是历史的遗物,只有敬亭颐把他当作遗落的宝藏。他真想冲上去抱紧这个老头子,感慨一句:“原来不是只有我在坚持另类。” 他们都是另类的人。许从戡外表另类,而敬亭颐内心另类。 不过那时他仅仅只是目送许从戡走远。漫天夕阳,林风簌簌,那道身影愈来愈小,唯有一声“先朝”,回荡在寂寥的山里。 先朝先朝,一句先朝,敬亭颐记了十八年。 但他将大周称作先朝,并不是受许从戡影响。他称作先朝,是本能地避讳。不曾想,聪明反被聪明误。敬亭颐心叹失策。 然而他这点失策,旁人一概不知。 所以这就是敬亭颐的高明之处。他的真,让旁人信服。他的假,旁人听不出。 他这番话,是平地一声惊雷。 最瞠目结舌的,当属缓缓。
第75章 七十五:蒲柳 ◎官家布下的局。◎ 眨眼间, 她问许太医情况是否属实。 穿堂风拂过她的鬓发,缓缓颤着眼睫,揣度的目光直直射向敬亭颐, 恨不能把他戳出个窟窿。 敬亭颐象征性地回视她一眼,那一眼装着缓缓应付不来的锋芒。 人人都有锋芒, 敬亭颐的锋芒,最让缓缓后背发冷。 她觑见敬亭颐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皮笑肉不笑,她知道敬亭颐在用过往逼退她试探的念头。 又一阵风声扑来,中道穿插着许太医一声回应。 “是。” 缓缓的心彻底冷了下来。她还是斗不过敬亭颐。 他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及许太医。早想不出, 晚想不出, 非得在浮云卿提出疑惑之处时,将这段过往拉出来。 他隐瞒着浮云卿许多事, 他为甚要隐瞒?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缓缓捱下不解,出声问敬亭颐:“驸马还记得,许太医那日都采摘了什么药草吗?” “荣小娘子是想核实我这话的真实性吗?”敬亭颐先反问一番, 再娓娓道来, “白芥子,白头翁,柏子仁,这三样。” 不待缓缓回应,敬亭颐又补充说:“噢,许太医是左撇子罢。我见到的他,用左手采药。” 正是,正是。 缓缓最了解许太医, 她清楚地知道许太医的过往。那是许太医最后一次上山摘药草, 后来生了场病, 大限将至, 他选了座山,葬在山里。那三样,是他漫长的生命中,摘的最后三样药草。与大多数人不同,许太医是左撇子。前朝俗话说,左撇子的人命不好。可许太医还是凭借过硬的本领,入了禁中。 这两件事,不是随口能猜到的。诚如敬亭颐所言,他见过八十九岁的许太医。 缓缓没了精气神,臊眉耷眼地回:“看来我与公主,与驸马,的确有缘。” 聪明如她,一下就想出了敬亭颐的目的。他在拿许太医要挟她,虽然她尚还不知敬亭颐拿什么做要挟。 浮云卿没听出俩人的话外意。她心想,她的枕边人,竟与缓缓心爱的前朝太医有过一面之缘,这当真是次新奇的经历。 好嚜,原来她想多了。敬亭颐的确与前朝有联系,却不是她心里以为的联系。潜移默化这事,她懂。许太医重复“先朝”,敬亭颐无意之间把这口癖学了过来,实在正常。 制茶的事,勉强算是告一段落。缓缓不甘受敬亭颐压制,说着尖锐的话,试图让敬亭颐难堪。不过她给予的攻击,都被敬亭颐四两拨千斤地躲了过去。 浮云卿夹在俩人中间,暗自发誓,下回再也不能让缓缓与敬亭颐见面。他们仨,是这世 间最容易擦枪走火的组合。 这厢吕夫人不懂几人中间的弯弯绕绕,打圆场说这件事真是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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