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元宝送到禁中,当作租赁钱。因着租得贵,还得另交一笔租税。 不仅是她,爱美的小娘子,爱俊的小官人,都赔进去不少真金白银。 赔就赔了,够美够俏就行。 遐暨琼林苑,贵人们下马下车。浮云卿跟着大部队,被敬亭颐抱着下车。 敬亭颐拦腰抱起她,她搂紧他的脖颈,往他怀里一钻,霎时听见周遭贵女们的惊叹声。 浮云卿脸颊微红,“哎呀,都老夫老妻了,还用这么害臊的方式出场。” 好罢,她承认,被情.爱冲昏头脑的人,动作言语,莫名其妙地就带上了矫揉造作的意味。 浮云卿一只耳窝在敬亭颐胸膛前,听他稳健的心跳。另一只耳,竖着朝外伸展,在听贵女命妇是怎么夸他们这对檀郎谢女的。 浮云卿这个人,遇见欢乐热闹的场面,她激动欢闹;遇见安静岑寂的场面,她半句话都不会多说。 人的思绪动作随环境走,今日烜耀,是顺势而为。 另一方面,也是想打压她与敬亭颐不和的风声。这阵风声传到她耳边时,外面已经谣传,她在写和离书了。 勘查一番,原来是韩从朗这厮不要脸的从中作祟。哼,他越想看笑话,她就越是要活得精彩。 若非敬亭颐不许,她非得当着众人的面,狠狠亲吻他的唇。 敬亭颐不知她心里这些小九九,将她稳稳放在地面,捏着她肉肉的鼻尖。 “嗳,明明是您要求臣抱着您出场的。” 有情人你侬我侬,蓦地听到一道嫌弃的“啧啧”声。 卓旸搽着额前的汗,心里的怨气快要掀翻天。 骑一路马,又在顺天门外苦苦等候半个时辰,他们这些抛头露面的,被大太阳晒得口干舌燥,略显狼狈。到了琼林苑也不得安生,刚勒好马,就见浮云卿与敬亭颐黏糊谈情。 他是穷尽力气的老骆驼,是埋头苦干的老黄牛,什么好的都不属于他。 卓旸倍感心酸,接来侍从递来的一壶茶,猛灌进喉管。 再一抬眼,浮云卿朝他勾起个不算友好的笑。她握紧拳头,在他面前挥了挥。 “不要破坏气氛。”浮云卿咬牙切齿道。 卓旸想他定是热疯了,居然觉得浮云卿威胁他的样子,可爱极了。 他真诚地致歉,“好罢,你们继续。” 浮云卿白他一眼,“晚了。” 挥舞的拳头,最终还是落到了卓旸的臂上。 “不疼。”卓旸挑起跅驰的眉。 言讫,又捱了一拳。 这拳反把浮云卿的手掌震得生疼。 “还是不疼。” 浮云卿眼眸瞪得浑圆,再想出拳时,被敬亭颐拦下。敬亭颐替她打了卓旸一拳,果然见卓旸龇牙咧嘴地叫痛。 “疼吗?”浮云卿问。 卓旸朝敬亭颐比了个大拇指,这下换他咬牙切齿地回:“真疼。” 他没说谎,真的疼。敬亭颐一拳挥在他臂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使出了九成力。这是内伤,他一条胳膊差点被抡下来。 谈情说爱的男人,当真惹不起。 小插曲过后,卓旸将注意力转到了别处。 拐进琼林苑,先入目的是金明池。宽阔的金明池,龙船竞标,奥屋阗挤。此刻众多车队都得在金明池前卸下装备,待会儿只身赴宴。这个时候,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龙船上。 各条龙船头站着敲鼓助威,为玳筵造势的诸班直。 卓旸只觉耳鼓都要被鼓声震聋,后退几步,从人群里挤了出去。正想抄小道到后方,抬眼却见不远处,萧驸马拿着一只鹰隼,逗着雌懦呆愣的越国公主。 他们俩是贵客,按说此时该与官家见面寒暄才是,不曾想尚还停留在金明池这处。 旁人与萧驸马不熟,卓旸,敬亭颐却与萧驸马相熟。 叵奈敬亭颐不在身边,卓旸只能躲在一株樱桃树下,远远睐着萧驸马。 目前为止,卓旸还没见过比萧驸马更痴情种的人。噢,或许将来敬亭颐能与萧驸马媲美。 萧驸马停留在此,是为了哄越国公主。越国公主怕生,他拿草原常见的鹰隼哄她。把她哄好,才会挪步去见官家。 辽人在许多方面都不如中原人讲究,因此晚些时候赴宴,对萧驸马来说,只是一件寻常事。 这厢跟着敬亭颐踅足后方,蓦地发现,原来今日的玳筵在一方大棚下举办。 尖头履踩着茁壮的青草,走几步,鞋面就被露水打湿。比及走到棚下,好好的一双尖头履,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几颗砂砾。 落座后睃见官家笑得别有深意,浮云卿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昨晚官家将皇室子女都唤进禁中,仔细嘱托。浮子暇闹着要穿漂亮衣裳,就算拿钱交税也想穿。彼时官家一口应下说好。今日来了才知,好啊,原来官家把他们都阴了进去。 二姐提着大袖衫,大妗妗搽着鞋面,若早知要过草地进大棚,她们肯定不想再穿得这般华丽。 好在大体来看,装束仍旧干净整洁。 浮云卿被敬亭颐抱着走了一路,鞋面脏得轻。进了棚,听及兄姊们一片艳羡声。 大妗妗王西语恨铁不成钢地朝太子抱怨:“看看小六人家,有驸马疼。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太子难得不跟她争吵,委屈地说:“我要是有多余的力气,我也抱你。我的力气,得分在打球骑射上,懂不懂。我是储君,要是输给辽人,回去爹爹保准得鞭笞我。” 王西语无语凝噎,趁着人还没来齐,凑到圣人身边告太子的状。 她嫁进皇家,除了郎君常惹她生气,旁的方面,滋润潇洒。 圣人把她当亲女儿来疼,今下不迭附和着她的话,“嗳,太子他不争气。你回去还得多打打他,储君又能怎样,回到家,不还是一个有妻有子的寻常郎君么。这小子就是欠打,得打到他服。” 幸好太子这时已经凑到了男人堆里,拉着他的两位妹婿与数位好友,坐在棚下说话。 人稀稀散散地落坐,迟迟到来的,是萧驸马与越国公主。 萧驸马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朝官家行了个契丹礼,扯着越国公主落坐。 宽敞的大棚东西南三面各坐满了人,北面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落着几个靶子。文武百官,皇子皇婿,公爵侯伯,面东而坐;后宫嫔妃,皇女贵女命妇,面西而坐。 面北而坐的是官家与萧驸马。 本来萧驸马坚持要将越国公主带在身旁,使者一听,阻拦说不可,这是大不敬。 国君面北而坐,国君之妻,需落坐在女眷中间。这条规矩,无论在定朝还是辽国,同样适用。 官家知道萧驸马心中顾忌,安慰道:“不碍事。越国公主与朕的小女儿周国公主年龄相仿。朕的小女儿机灵聪明会来事,会替可汗照顾好她的。” 这番话槽点太多,萧驸马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沉吟半晌,决定先纠正官家的错误,“我还没有做可汗,官家称呼我为驸马就好。” 萧绍矩的确没封礼做辽国可汗,可现今军政大权被他紧握在手,称不称可汗,都挡不住他已掌权的事实。 不过既然他这么说,官家只能点头应下。 萧驸马再说起越国公主的事,“前不久,她生了场病。赶到贵朝时,身子还没养好。加上她怕生,我担心她。” 官家欸了声,说不碍事,“萧驸马,你要相信我朝不会怠慢越国公主。” 萧绍矩心里骂官家老贼。这话一出,彻底堵死了他的路。若硬要把公主拉到身边落坐,那就是他不相信官家,不相信定朝,处理不好就会擦枪走火。 他无奈地点头说好。 官家见他吃瘪,笑得愈发张扬。看来他设的局很成功,局内人都得低头服输。 随后寒暄几句,便让大监通嘉喊话静场。 尽管做了几年官家,可经历重大场面时,官家也与在场诸位一样,心里紧张。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数双眼睛紧盯着他,官家清嗓,出声背着翰林院学士写好的诵词。 威风正经的话声,清晰地传到浮云卿这头。 女眷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在越国公主耶律行香身上。当然,还有几道目光,观摩着浮云卿的装束打扮。 耶律行香乖乖地坐在凳上,不管旁人跟她搭什么话,她都置之不理。 浮云卿想她是被看得拘束,遂起身提声,朝几位胆大的贵女斥道:“看什么看,不许看。吃你们自己的饭去。” 言讫,与素妆缓缓交换个你我都懂的眼神,又飞快地瞥开眼。 浮云卿的话声刚好能叫圣人听见。她扭过身,用严肃的眼神逼散三三两两的闲话声。 圣人笑的时候,是祥和的菩萨。不笑的时候,颇有凌厉风采。 她盯着几位低头的贵女,斥责道:“某些人,天生爱操闲心,爱说闲话。遇上什么事了,不妨大声说出来,让诸位都乐呵乐呵。” 谁敢承认是自己说的话?几位命妇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骂自家女儿:“就你管不住嘴是不是?非得捱圣人一通骂,心里才好受?” 这下再没人敢盯着耶律行香看,一时鸦雀无声。 圣人又斥:“让你们不说话了吗?怎么,难道你们说的都是闲话?” 女不教,母之过。命妇们又骂自家女儿:“圣人说的是不要说闲话。懂不懂什么叫闲话?这个时候,说辽国公主就是闲话,旁的一概不算。赶紧把嘴张开,跟玩得好的说话。” 贵女们拢共受了五次数落,她们不敢给圣人公主使脸色,只能拉来好友闲聊。 随意自在的攀谈声渐渐大了起来,圣人朝浮云卿递去一个了然的眼神,让她好好招待越国公主。 打开越国公主的心防,这是个艰巨的任务。 浮云卿与耶律行香坐在一桌,这个位置,离宫嫔与贵女都有一段距离,足以让她与耶律行香说悄悄话。 浮云卿打量着这位明明与她一样大,可看起来还要小她几岁的辽国公主。 辽地的秋冬总是格外漫长,那里的风比中原猛烈百倍,常常能把脸刮皴。因此每至秋冬,辽地女子都会用栝楼汁儿将脸面涂黄,入春暖和时再卸下。这叫“黄面黑吻”,时下也称作“佛妆”。 辽女肥美健壮,可耶律行香却瘦瘦小小。珍珠头衣将她的发紧紧包住,紧蹙的脸面上,缀着粗眉圆眼与挺鼻樱嘴。 浮云卿看得仔细,试图通过耶律行香来了解遥远的契丹国度。 瘦瘦小小的耶律行香,被宽松的左衽圆领赭黄袍包裹在内。袍带自胸前系起,垂落在膝边,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疲惫的她锁在绸锦笼里。而她身上的璎珞戒指与珠石项链,是防止逃走的铁链。她像是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甚至让浮云卿对她的年龄产生怀疑:真的是十六岁,而不是十三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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