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知觉地抬头,呆呆地看着一脸凝重的阿姊,“我……阿姊,他不会的。” “侍御史冉组雍,为人刚直,不群不党。你以为,他是故意诬陷安国相王?” “是临淄王。”没有思考,没有犹豫,我脱口而出。 原来是这样容易,我的一路纠结、一路惭愧,还是一股脑地缩了回去。 “什么?”李显眯着眼睛,重声问我。 “是临淄王”,我又重复了一遍,“结交万骑将士的是他,串通宫中禁卫的是他,与废太……与庶人李重俊频频往来的也是他。 “临淄王摔断了腿,相王每隔两三日就会去临淄王府。临淄王借着这个机会,收买相王的亲信,根本不是难事。” “是他?”李显惊问。 阿姊面色平静地问:“这些……你都有证据么?” 我换成跪着的姿势,同样平静地回答:“没有。” “那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你又凭什么觉得李旦毫无瓜葛?”李显怒道,“李隆基是他的亲儿子,要做什么他岂能一无所知?” 腿边的裙裾被我死死揉捏,我抬头正色,“庶人李重俊也是圣人的亲儿子,他做什么难道圣人都 一清二楚吗?” “你放肆!”李显抬起右手,作势要打我。 “不许动她!”阿姊吼道。 我迎着李显的目光,没有一丝闪躲。 这个人,让我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厌恶。 “她心向相王,你看不出来吗?” “她是我妹妹!只要她还没有把手里的刀挥向我,我就不准你动她!谋反的是你儿子,有嫌疑的是你弟弟,你现在欺负我妹妹,算什么本事?” 李显被阿姊说得愣在原地,脸色发白,整个人都在发抖,突然直直地栽了下去。 “三郎!” “陛下!” 两声刺耳的惊呼,阿姊一把推开了我,急急地跑到李显的身边,对我怒喊道:“还不快传奉御来!他风疾又发作了!” 跌跌撞撞地跑出蓬莱殿,我对着殿外的内侍大喊,可是眼前反复交错的,是李显倒地不起的样子和两年前李旦缠绵病榻的样子。 我害怕。 不是害怕皇帝突然驾崩,而是害怕一个五十岁的李家人死在我的面前。 奉御医佐进进出出,阿姊沉着而娴熟地指使着他们,把李显抬到后殿的榻上。 在房州的十四年,她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有多少次,她以为自己就要失去他了? 她很快就从后殿回来,对我平心静气地说:“你先回府去吧,待在这里帮不上什么,他醒了反而又动气。” “圣人……会没事吧?” 她轻叹了一口气,“不是第一次了,这次也不算严重,不要紧的。” 我想要上前安慰,却觉得很多余,只好行礼告退。 “慢着”,阿姊又突然喊住我,“正好你在,去拟诏吧。命御史台接着查李庶人谋反案,安国相王和五个郡王的近侍亲随,全部受审。” 我没有说话,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矫诏的罪责,你承担不起。起草完就回去吧。” 她看了我一瞬,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转身又往后殿而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余波 一个月的时间,御史台的案子就牵连出了安国相王和镇国太平公主。 白纸黑字的供状,一份送进了蓬莱殿,一份送到了安国相王府。 “怎么连公主都卷入了?”我搁下手中的杯盏,面色平静地问道。 他亦放下手中的供状,却只是稍蹙了蹙眉头,“御史台想要诬陷谁,轻而易举。主审这个案子的御史中丞周利用,是圣人的心腹。” “如今的御史台,并非来俊臣当年的酷吏当道。侍御史冉祖雍审出第一份口供的时候,圣人也很惊讶。” 他呆呆地看着我,“团儿,你觉得……” “我不知道”,我打断了他的话,“我相信太平公主是无辜的,她绝不会将婉儿置于险地。也许……你也真的是无辜的。” 他没有责怪,只是语气淡泊地说:“你相信阿月,却不相信我,是么?” “牵连到你和公主,授意于李显的可能,的确更大。可万一真的是你儿子做的呢?相王,在他和李显之间、在他和道义之间,你会选择谁,我能不知道么?” 不同于广运门前的盛怒,他依然极为平静,仿佛我的猜忌和怀疑早就被他预知。 眼泪忽然滑落,他轻轻抽泣,“阿月不会将婉儿置于险地,我也绝不会将你置于险地。” 双手不自觉地替他拭泪,言不由衷地说:“我……信你。” 他很快止住了泪,搂住我的腰,将头埋在我的肩颈。 我叹了一口气,“那你打算怎么解决御史台的供状?” “左右开弓,有备无患。” 不过数日,我明白了他说的“左右开弓”。 朝中以萧至忠为首的十几个重臣,上书陈说安国相王安恬好让、谦和友爱,将让位东宫、请辞皇太弟等事归功于相王品性和兄弟之情,并力劝皇帝李显勿被奸佞小人挑拨,对同胞兄妹屠戮殆尽。 “陛下富有四海,不能容一弟一妹,而使人罗织害之乎!” 萧至忠的上书,一字一句,看似忠言逆耳,实则指责至深。 审出相王和太平公主的御史中丞周利用是李显的人,另一个御史中丞萧至忠是李旦的人。看似分庭抗礼,但其实周利用无论家世根基还是声望人脉,都远不及萧至忠。 与此同时,市井街坊开始流传着一首童谣,京中官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 本是汉代的歌谣,讥讽汉文帝不容弟弟淮南王刘长,偏偏在这个时候唱遍了长安。 如此一来,只显得李显恩将仇报、戕害手足。 御史台匆匆结案,供出相王与太平公主的囚犯处死,其余玩忽职守的禁卫一律流刑。 依附阿姊的兵部尚书宗楚客等人屡次上书再请彻查,也一概被李显驳回。 神龙三年九月初五,阿姊的生辰当日,皇帝李显下诏改元景龙,大赦天下。 改元景龙的同时,皇帝李显上尊号为“应天神龙皇帝”,皇后韦氏上尊号为“顺天翊圣皇后”,并称“二圣”。 几天之后,追封皇后亡父韦玄贞为亲王、立韦氏七代宗庙的旨意也昭告全国。 一举一动,莫不如当年的皇帝李治和皇后武氏。 唯一的区别是,当年的北门学士全为二圣所用,如今的北门学士多半已被李旦笼络。 李持盈生产过后的第二日薄暮,婉儿和太平公主带了不少奇珍异宝,在坊门快要关闭的时候才踏进相王府的府门。 应酬了一整天的芳媚实在疲累,婉儿和公主又是我的熟识,我便重新梳妆去招待她们。 公主笑着逗弄乳母怀中的婴孩,随口问道:“取了什么名字?” 旁边持盈的侍婢笑答:“公主,安国相王给他起名张倜。” “姓张?”公主微微诧异。 “月娘,县主不愿让人知道孩子父亲是谁,你就别凭着张姓胡乱猜测了。”婉儿笑着推她。 我不禁感叹了一句,“我原以为,县主会让孩子跟着她姓李的。” 公主轻哂,“团儿真是胡闹,若是姓李,这同姓不婚,日后怎么避及?” 我掩过一丝失落,在旁边只能赔笑。 “今日府中实在事多,攸暨的病又重了些,这才不得不晚间过来。我再去看看阿兄,就回了。”公主拉着我说道。 我忙问公主:“驸马还没有大好?” “我们这个年岁,不过是活一日赚一日罢了”,公主倒很豁达,又拉着婉儿道,“你也陪我一起去看相王吧,团儿就早些歇息吧。” 婉儿朱唇微启,欲言又止,还是点了点头。 联想到御史台的案子,我猜出了几分公主今日来此的意图,将她们送到李旦的书斋门前,便知趣地告退。 “侧妃留步!相王请侧妃一同进去。”齐郎在身后高喊。 眼前划过公主诧异的表情,婉儿抿起了然的微笑,拉着我和公主一同跨进了书斋。 “阿妹,婉儿,坐吧。”他笑着放下手中的卷宗,起身到熏炉旁坐下。 “阿兄,你……” 他淡淡一笑,“无妨,不用瞒着团儿。况且她自己也能猜到七八分。” 公主对我尴尬地一笑,就面含隐忧地说:“眼下的危机算是过去了,可日后如何,我实在心惊胆战。我这公主府虽有些人才,可并没有一兵一卒,哪里能像阿兄一样有力自保?” “你我兄妹被圣人和皇后忌惮,无端卷进谋反案,是迟早的事。好在你今日终于来找我了,婉儿竟也来了。” 婉儿这才浅浅一笑,“来得晚了,还望相王不要见怪。”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在玄武门城楼上,庶人李重俊叫喊着要杀了我,圣人却有几分犹豫。从那一刻起,婉儿就明白该怎么做了。”婉儿接着道。 “是啊”,我不由得讥讽,“如今才知道,则天皇后是真的疼你,而韦皇后只是利用你而已。” 婉儿几分诧异、几分无奈,“团儿,相王既不瞒你,我也实话实说。我对皇后殿下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人。她对我固然是好,可她无心也无力保我一世周全。 “其实,你也知道。我人微言轻,皇后殿下那里的消息,我了解的与你相差无几。区别在于,无论谁胜,团儿,你都能安然度日,那我呢?” 她的睫毛轻轻扑簌,眼中愁云密布,我终于清醒,凑到她的身前,“婉儿,对不起。” 她只是想好好活下来而已。只是她若想活着,就不可能永远不背叛阿姊。 “团儿”,公主突然打断了我,皱眉问道,“你究竟希望谁赢呢?” 纷杂的思绪逐渐清晰,我希望谁、谁更应该、谁更可能,当这个三个问题变成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安国相王。”我平静地说。 垂在身侧的手被紧紧握住,他轻笑一声,“团儿要的,我会做到。” 公主带着些嘲讽地说:“韦家五郎出家为僧,以绝食相抗爵位官职,十三娘又心向安国相王。阿嫂这个皇后,当得可真是憋屈。” “阿月!”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喊出,我压着心头泛起地酸楚,沉默地摇了摇头。 公主又满不在意地说:“团儿又不是听不得真话的人,你们两个倒有意思。” “公主说得对。”我抬头冲她笑了一瞬。 她撇了撇嘴,转而又抱怨,“李重俊谋逆之后,安乐公主又是哭着要立她为皇太女,这件事还不知要闹多久呢?” 婉儿不以为然地笑笑,“圣人若真有这个意思,找来商议此事的宰相就不是魏元忠,而是宗楚客和韦巨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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