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儿子。李隆基要的不仅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名声。在他还没来得及跳下之前,李隆基下马跪地,流着泪请求自己回宫。 他心软了。 罢了,不过是依皇帝所愿,行尸走肉地活着,不叫他背上弑父的千秋骂名。 他交还了全部的权力,搬到了太极宫西侧的百福殿,又将身边唯一的嫔妃王贤妃,安顿到了她的养子薛王李隆业的王府中。他的身边,只留了不到二十个内侍。 从此一心修道,习字训诂,就像他受封豫王时的那样。 可是很多消息,还是传到了他的耳中。 他唯一的妹妹李霄月被赐死家中。他的长子、次子和邠王李守礼,都被赐重金外放为官。他的四子、五子,在京中不涉政事,每日声色犬马、酬宴宾客。 二十岁的温王李重茂,在房州莫名逝世,皇帝李隆基为其上谥号为“殇皇帝”。 已故驸马薛绍、武攸暨,还有已故昭容上官婉儿,被毁墓鞭尸。 毁墓鞭尸……他的儿子果真像他一样,最会拿政敌的尸体大做文章,一笔一笔清算以前的帐。只是当年还有她劝住了自己,此时就不知是否有人劝得住新皇帝了。 她……他已经许多年,不敢再想她了。 齐郎躬着身子来到他的榻边,打断了他脑中颤颤巍巍的回忆,他听到他说皇帝和玉真公主都在百福殿外候着,想要侍疾。 他费力地摆了摆手,用了很大地力气才说出一句话,“我想见代国公。” 代国公安金藏跪在他榻前的时候,他已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想让他别再跪着,他想和他说几句话,但百福殿中,没有人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本想告诉他,他为证明他的清白,在丽景门剖腹明志,惊动了武周的皇帝。他一直相信他是无辜的,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私见尚方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是真的想要谋反。 也好……天意如此,那就让安平简永远都以为,自己……起码是当年的自己,真的是一个光风霁月的高洁之人,值得他舍命相救。 他艰难地抬了抬手,齐郎扶着安金藏去了偏殿,又来问自己,是不是想见大安国寺的净觉禅师。 他使劲地皱了皱眉,并不想见到韦五郎,也不愿想起那年他不得不自己到白马寺,见到了他坦然拿出的往生牌位。 他克制住心中所有的爱恨,压抑了翻滚不休的歉疚,一脸平静地回到相王府,假装不知道他们曾有过一个孩子,假装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始终不曾有孕。 可他最终还是没能护住她。 他觉得从头到脚,全身每一处都是胀疼的,他倔强地不肯见他的子女,用尽力气指了指头下的软枕。 齐郎跟着自己这么多年,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齐郎抽出一张被磨损得残破不已的粉蜡笺,下面叠着一张同样被磨损、却新上四五分的洒金纸。 两页纸,分别被塞进他的两只手。 他一只手握着《威凤赋》,另一只手…… 景云元年,他刚刚二次登基的时候,骗她说因为她的身子不好,才迟迟未能册封她。 其实,他在前朝一遍一遍地听着臣僚的反对声音,又一遍一遍压制下来,替她一遍一遍地辩驳着。 他知道,她不愿改换姓氏和身份,所有的难题他都愿意替她化解,他要让她名正言顺地在他的后宫活着。 中宗入葬定陵的那一日,他摆平了所有的困难,独自一人在凤凰山下的行宫里秉烛执笔,切磋字句、琢磨词藻,想要亲自为她写一份世间最好的册封诏书。 一夜未眠,他在回宫的车驾里紧紧攥着那一页,唇边的笑意掩饰不住。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想着一回宫就读给她听。他会用以后漫长的余生,疗愈她失去亲人的痛苦。
第一百四十四章 番外(一):豆卢琼仙 仪凤二年正月,入宫赴宴归来的伯父豆卢钦望回到家中,将我单独叫至堂内,与伯母郑氏正坐于厅上。 自幼年父母早逝,我便寄养在伯父家中。伯父一家待我很好,吃穿用度皆与嫡女无二,诗书骑乐更是经年教习,未曾荒废。 伯父温和地开口,说天后今日有意将豆卢家的小娘子许为王妃。 我低头暗自思索,若是为皇子寻个正妃,只能是丧妻近两年的英王李显了。虽是宫闱秘史,我也有所耳闻。 英王原配赵氏为常乐长公主和左迁牛将军赵瑰之女,出身很好,性子高傲。上元二年时,天后以违逆尊亲为由,将她拖至内侍省杖责后饿死。想来天后狠厉跋扈,容不下一个不乖顺的儿媳。 此事一出,英王和赵瑰皆未置一词。 豆卢家的未嫁之女,只我一个年岁相当。可是这样的英王府,我又怎敢迈入? 我抬头问道,伯父也希望我嫁给英王么。 伯父的语气不曾有一丝一毫的不安,他只告诉我,天后并未说明是哪位皇子,若我先行挑好,官眷赐宴时由伯母禀明天后,便是两全之法。 伯父的话给了我选择的道路。如今诸位皇子,泽王李上金、鄱阳王李素节不是天后所出,且都被贬至地方,无诏不得还京。天后诸子,除先太子李弘早逝、英王李显前年丧妻外,太子李贤和相王李旦皆有正妃。 如今世人皆知天后的雷霆手段,做英王的正妃,我都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会蹚东宫那趟浑水? 我向伯父伯母行了一礼,平静无澜地说,我要嫁给相王。 听闻相王李旦性情淡泊、不争不抢,又是天后幼子,这皇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何况相王已有王妃刘氏和孺人窦氏,一个父祖官居宰相,一个出身扶风世族,我一个从五品的朝请大夫侄女,入府不会招人嫉恨。 伯母将我欲嫁相王之意禀明天后,我果然就得到了传召。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天后。跟着内侍踏进大明宫珠镜殿的内殿,被宫里澄亮的烛火晃了眼睛。 天后放下手中的奏帖,抬头看了看我,又提笔在奏帖上写些什么,随口问我为何要嫁相王。 不知为何,见到天后,我竟丝毫不觉得紧张惧怕。依礼伏首,我便答道,听闻相王精于诗书训诂、长于琴笛,便一直心存爱慕。 天后并未生气,倒是嘴角噙着笑,说我嫁过去不过是个孺人。 我抬起头微微笑着,说那不重要。 天后没有为难我,很快我便接到了嫁与相王的旨意。 只是我明白,天后的恩赐是要加倍去还的。伯父的五品官职在朝政上还,我的一生安稳用忠心去还。 我是天后放在相王府的一只眼睛。这只本想用于英王府的眼睛,自己挣脱了枷锁,为天后赢了一段成全痴心的名声,却逃不过仍是眼睛的命运。 新婚之夜,我没有等相王的却扇诗,便将遮面的团扇放下了。 他还未言语,我便径自说道,嫁给相王非我自愿,只是保全自己不想入英王府之策,宫中相传我为相王倾心不已,亦是谎言。 相王是个君子,他没有动怒亦没有苦恼,只微微怔了怔便说,我不愿做的事他不会勉强,只是刚才一番话不要再提。 他不必说,我也不会蠢至到处散播,自掘坟墓。 我是天后放在相王府的眼睛,若是相王并不亲近我,我便有理由知道得少些。是不是眼睛不由我说了算,能看得见多少却由我这只眼睛说了算。 相王连合卺酒都未喝,便从我的房中离开了。他走时身影顿了顿,回头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答道,豆卢无遮。 他口中喃喃,柔和的脸庞未有什么表情,随口说了一句,这名字倒也配得上我。 相王府的日子很好过,王妃刘氏长我和相王一岁,性子柔弱沉静,孺人窦氏年岁尚小,言谈举止还是一团孩子气。我们三人相处,也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只是或许因我不爱笑,活泼得谁都管不住的窦孺人,见了我倒很乖巧。 相王府年年古井无波,无事可报。我进宫见到天后,也不过说些平常的琐事,陪她对弈联诗。 天后当然怀疑过相王与我的关系,只是王府上下皆知我虽日常用度颇受照顾,相王却极少留宿在我房内。相王对我有敬无宠,以至我每日以清修读经为乐,不仅王府共知,连宫内都传遍了。 这种我期冀的平静生活结束在调露二年。 这时相王已改封豫王,他带着窦孺人出了府,回来时已经夜半,身边却是韦娘子。这小娘子我也见过,是太子李显继妃韦氏之妹,调露元年的除夕进宫赴宴,她将我认成了王妃。 我只知她与窦孺人关系很好,却不知她何时攀附上了豫王。 这个韦娘子原本已定为太子李贤的姬妾,太子被废后她尚未行礼,便又恢复了待嫁之身。韦妃嚣张跋扈、性子凌厉,连妹妹也懂得精于钻营。 后来我听闻这韦娘子是在宫门落锁后硬拉着豫王进了宫,引得天后察觉,索性将她与豫王的私情抖搂出来,天后也便一笑应承了。 这样的手段着实算不得高明,天后也定并未被她欺瞒,只是做个顺水人情,却不给她任何名分。 京兆韦氏之女、太子妃之妹,只进了豫王府为侍妾,此事也算贻笑大方了。 只是我仍心存疑虑,豫王一向通透,怎会看不明白这小娘子的心机谋算? 韦娘子入府之后我有意探查她,她与窦孺人形影不离,对刘妃和我也极尽恭顺,未有怨怼不甘之言。我心想,这样的隐忍和心计,可比她那姿容耀人却性子急躁的阿姊强多了。 豫王待她极好。 豫王从不是刻薄之人,王府的姬妾皆不为日用供给所难,可他待我们一向温和有余、亲近不足。 从前的废太子和户奴赵道生、现在的太子和韦妃,情意绵绵皆是在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可豫王从前哪怕宠窦孺人,也只吩咐尚仪内侍不必拘着她,由着她的心性在王府里闹着玩而已。 自从韦娘子进了府,豫王竟不顾礼仪尊卑,时常在众人面前为她披衣遮阳,尽是越礼亲昵之举。我有满心的困惑,却忍着没有问豫王。 日子一长,我便瞧出了端倪。 豫王对韦娘子的亲昵之举实在太过刻意,若说当时爱至浓处、情难自抑已是勉强,时过两年却仍如此,实在有违豫王本性。其中蹊跷,我不只好奇,还有隐隐担忧。 天皇天后在骊山赐浴时,我终于忍不住了,将豫王请进房里,开诚布公地问他,是否在和韦娘子做戏。 豫王眼中略过几丝不安,却也没有慌乱,过了片刻才回我,若是告知天后,韦娘子就活不成了。 我直言,我并不想害人性命,只是需要知道这其中曲折,否则我也不知该如何向天后回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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