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跪下,对她们深深叩首,郑重谢过。 “韦姨,别想这么多了。快到中秋了,这可是阿耶登基以来的第一个节庆,他可盼着你一起赴宴呢。” 我被她扶着起身,微笑着道:“多谢公主。” 她低头浅浅一笑,素净的妆容难掩俏丽的容色,眼皮微垂,盖住了赭色的瞳仁。 我突然晃神,鬼使神差地说:“公主可否闭上眼睛,让我看看。” 她露出疑惑的神色,却没有多问,很快就闭上双目,嘴唇弯成好看的弧度。 我不禁抬手,隔着半寸空气,描画着她的脸型和五官。 一点一滴,都是十九岁时从敏的模样。 “团儿。”豆卢琼仙的喊声将我从恍惚中拽出。 我清醒几分,收回了手,抱歉地一笑,“公主,是我唐突了。” 持盈笑着摇摇头,豆卢琼仙又道:“你还有什么想见的人么?我和持盈都尽量替你找来。” 想见的人……我侧头看了看侍立一旁的阿鸾,对豆卢琼仙说:“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宋王?” 豆卢琼仙和李持盈微微对视一眼,“我帮你递话就是。” 十几日过去,我并没有等来宋王李成器,倒是李旦来过几次。他见我身子略好些,很是高兴,又总想用掖庭和宫中女官的事务让我打起精神。 我已去过掖庭,诸事井井有条,不必我再去费心操持,也就放心地将掖庭令交还了回去。 临近八月,天气已经转凉,但我仍爱在白日贪睡,等迷迷糊糊地睁眼,发现眼前的人已不是阿鸾。 我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按下,只能低头道:“见过圣人,阿鸾怎么也不叫我。” “你夜里总是睡不着,好不容易白天能睡个安稳觉,我怎么舍得喊醒你。”他弯身柔柔一笑,示意我往里面去一去,自己则顺势在我身边躺下。 我不得已挪了挪身子,轻声说:“圣人连日忙碌,怎么今日白天得闲了,可是有什么事么?” “来告诉你个好消息,安平简有了儿子,前日我又封了他为代国公,这次算是双喜临门了。” 我想起浅眸朱唇、明艳照人的阿罗,好奇问道:“是他安姓的夫人所出么?” “是嫡出”,他看着我笑说,“我本想叫他进宫陪你说话,谁知他一心扑在妻儿身上,非要过些日子再来。” “可有了名字?” 他点点头,手心不觉抚上我的侧脸,“他来请旨赐名,我就起了‘承恩’。” 承恩……还真是个切合时宜的名字。我又问:“小名呢?” 他稍稍惊讶,“这我不知道。” 我没有再问,只是觉得仍有几分疲累,又闭了闭眼睛。 左手被身边人抬起,一片冰凉滑到腕间,我又睁眼扫过,是那一串龙晶石的佛珠。 漆黑锃亮,上头竟真的密密麻麻,将玄奘法师所译的《心经》刻在其中,隶书雄浑敦厚,笔力苍劲,是他的字。 唯落款处用草书写着,“李四郎旭轮书”。 “圣人的字举国称颂,团儿在此谢过了。” 他握住我戴着佛珠的那只手,将它慢慢贴到他的脸颊,细细摩挲。 “我已经辞了掖庭令。” 他微微点头,“我知道,你还想做些什么宫中事务,我都一并交给你。” “听闻如今的掖庭令,又是宦官,女官不得再担任了。女官的最高品级,又恢复成了五品尚宫。” 他终于睁开双眼,侧躺着面向我,另一只手摆弄着我的碎发,缓缓道:“武周和中宗朝,尚宫从三品到六品不等,女官品级太过混乱,早该收整了。如今恢复到高宗朝的样子,才能使人各司其职,宫中事务才能有条不紊地进行。” “为什么不能设高一些的品级呢?” “五品已经不低了,内侍省的宦官,最高也只有三品。” 他的回答没有在我的意料之外,只是仍不免失落,“那……宫中的内将军,也都尽数裁撤了么?” “世族贵女,即便有善武的,也不该到宫中当值,南衙的禁军已经够用了。” “祭祀大典,也不会再用斋娘了,是么?” 他无奈叹气,身子向我又靠了靠,“团儿,别为难我了。掖庭的那些娘子,我已准许她们领月俸,又专门请来比丘尼和女道定期讲经,这些难道不是你想看到的吗?至于祭祀大典、宫中守将,从前乱象横生,我有责任让一切回归正轨。” 回归正轨……在他的眼中,不过是这四个字罢了。 那其余的,诸如女子的爵位是否世袭、被休之母可否服丧三年,我也无须再问了。 原来则天皇后和阿姊两个人,二十多年的努力,为天下娘子撕开的院墙之内的天空,在朝夕之间就能严丝合缝地关上。 好像那一片广阔的蓝天,不过是梦里浮云,倏忽而逝。 我咧嘴一笑,“圣人说得对。我替掖庭的娘子们,谢圣恩浩荡。” 他没有觉察我的反常,看我终于开开心心地笑了出来,满脸欣喜地拥我入怀。 愈加收紧的怀抱,伴随着愈加急促的呼吸,把他的身体绷得僵硬。 自我入宫一个月以来,他有两三次想要与我亲近,我都疏离有礼地推辞过去,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我主动伸手,解开了他的衣带。 “团儿,你……”他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对他一笑,继续手下的动作。 他很快就翻身覆上我,不容置疑地变为更主动的那一方。 而我,像一个普通的妃嫔,堆叠着浓重的笑容,取悦他、迎合他。
第一百四十二章 生死 景云元年的中秋宫宴,我称病未去。 我如今的身份,好一点是无名无份的宫人,坏一点就是祸乱朝纲的韦氏同党,实在无心也无力去应付宴席上的刀光剑影,更何况太子还是李隆基。 向李旦提过几次,他答应中秋过后让李成器来找我,我果然等到了。 含凉殿中,李成器见到我有几分尴尬,似乎不知该行礼还是该受我的礼。 我笑着请他坐下,“我也不向你行礼了,都自在些。你若愿意,还叫我韦姨就行。” 李成器这才安心地正坐下来,低头唤了我一声。 我开门见山地说:“请你来,是有几件事想托付。你放心,都不是难办的事。” 他敛去方才不经意流露的担忧,点点头道:“韦姨请说。” “其一”,我抬头看了一眼阿鸾,“阿鸾属意于你,我不想让她一辈子都耗在宫中,你王府里姬妾众多,多她一个也无妨,就纳了她吧。可是你要答应我,除非天降横祸,否则不能卖她。” “娘子,我……” 我笑着打断阿鸾,“宫中侍婢无数,我也不缺你一个,你就跟着宋王回府吧,不必再陪着我了。” “韦姨若真想如此,凤奴自然答应。只是身边少了知冷知热的人,韦姨不会孤单吗?” 我摇摇头,“统共阿鸾也没跟过我几年,算不得真正知冷知热的人,我在宫中令寻一个也是一样的。” 阿鸾的脸色发白,犹豫着想说些什么,我伸手制止了她。 “第二件,听闻你救下了从前的兵部尚书韦嗣立。” 李成器点点头,“他毕竟是我姨母的夫君,宫变之日幸而在洛阳,我才有机会为他求情。如今他被降为许州刺史,已经就任了。” 我看着他和李旦一模一样的眼睛,恳切地说:“若有一日长宁公主有危,可否请你,能救则救?” 他欲言又止,几分为难。 我又忙补充道:“自然不是要你冒什么风险,你是聪明人,就算是求情也会知道分寸的。” 片刻过后,他抿着嘴唇点了点头,“好。” “第三”,我脱下左腕的龙晶石佛珠递给他,“这是贤首国师赠与、圣人亲自御笔印刻的,我想请你带给罔极寺的女尼慧生。她的祖父裴炎虽已平反,可罔极寺是太平公主的私产,若日后太子……她也多少能凭借此物保住自己。” 李成器接过佛珠,却皱眉问我:“姑母和三郎之间的争斗,韦姨都知道了么?” 我答道:“知道几分,当然不如你清楚。” “姑母几次三番,想要拉拢我和李守礼,质疑三郎的太子之位,只是我们都不会让她如愿。我既然以嫡长子的身份坚决让出了东宫,就绝不会再作法自毙。” “外人都道你们兄友弟恭,一个谦让、一个能干,所以绝不会再有玄武门之变。” 他嗤笑一声,“我的确爱重三郎,不可能害他。可这兄友弟恭……不怕韦姨见笑,三郎想要如此,我们兄弟几人自然就陪他如此。” “我知道。” “近日,姑母又以中宗国丧期间,三郎不禁歌舞房事为由,指使宰相上书弹劾,请求陛下废太子。” “不禁歌舞房事?”我轻笑道,“听闻宫变当日,全城缟素,只有他临淄王的军队衣着朱紫,在长安城长驱直入。区区歌舞房事又算得了什么?” “韦姨不知,东宫有位杨良媛刚刚诊出有孕,算日子就是在二十七日国丧期间怀上的。” 平静许久的内心突然被浅浅搅动,我不禁问道:“太子该不会……要让杨良媛打胎吧?” 李成器皱眉点头,我只觉残忍入骨。 女人和孩子的命,哪有政坛的输赢重要? 可是如今的我,再也无力保护任何一个女子了。 “韦姨……还有别的交代么?”• 我缓过神来,摇摇头道:“再没有了。谢谢你,凤奴。” 他拉着阿鸾的手起身告退,却在走到一半时突然停了下来,回头问我:“韦姨可知谯王李重福的事?” “他趁调任集州,在洛阳招兵买马,起兵第二日就被平定,他也死在洛阳了。还有别的么?” “阿耶将他碎尸示众了。” 我确认着追问:“碎尸?” 他轻轻点头,“我知道韦姨在意这些,早些知道,有个准备,也不至于在阿耶面前失态。” 不断利用政敌的尸体,对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争斗放任不管、在一方快要满盘皆输时又出手干预。短短几个月,他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帝王。 我没有带内侍和婢女,反复思量,想要托付的事情都有了着落,余下的我也实在有心无力。 玄武门城楼的守卫并没有拦我,准备好的说辞竟也没有用上。 拾阶而上,三年前李重俊带兵闯宫的情状历历在目,携手并肩的阿姊和李显、独自缩在墙下的裹儿、孤身眺望的婉儿,全都一下子出现在我的眼前。 如果我死在那一日,是不是比今日要好上许多? 那一日不曾仔细看过,原来从城楼向正下方望去,是这个样子。 明明做好了决定,为什么两眼眩晕、双腿酸软?我以为活着很难,死会很容易,可没想到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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