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安国国君嫡孙,如今安国虽已是大唐疆域,可太后怎么可能放他回归故里?即使在贞观年间,他的祖父归顺大唐,太宗皇帝也要将他们接到长安居住。 太后一言不发,我心里一万个焦急,却没有丝毫办法。 看了看身边众人,我狠心挨到公主身边,想求她救平简。 “阿娘看不出安郎君另有他意吗?”我又一次听到了那柔润的声音,隔着几尺远,竟也如在耳旁一样让人心安。 “安郎君自小生长在长安,还未到过西域。恐怕这次是想去安西看看,见识真正的龟兹乐和胡旋舞呢。” 太后听罢微微一笑,“圣人难开尊口,既如此,便给你这个恩赐。只是还要记着,定远将军夫妇,可都还在长安。要是来去超了三年,惹得双亲忧心,便是不孝了。” 他微微一怔,知太后在用父母威胁作质,却也在片刻之后谢恩领受了。 他终是有一个故国心结,若是不去,只怕一生都不得安宁。只是芳媚一片痴心,总要再搁置两年了。 我又情不自禁地看向坐在太后身边的他,今日他寥寥数句,已为平简解了两次围。 哪怕直到今日,他身为一国之君却形同软禁,也能在我最不知所措的时候给我安心。 从一开始,我就贪恋他给予我的安稳,哪怕如今只剩片刻,我仍不忍丢弃。我已经没有了阿姊,阿兄又远在岭南,我的身边只有他了。 击鞠过后,仍有斗鸡蹴鞠,之后便是入殿联诗了。 我一向不擅诗文,兴趣索然,心里只想着如何能再见平简一面,同他告别,便一直偷偷盯着他的动向。 果然,他趁众人进殿之时偷偷溜出,我以更衣为由,也悄悄跟在他身后。平简从廊下走出,硬挺的身影穿梭在麟德殿旁的琼苑里,步履轻快。 我正要从身后叫他,却听得前头一声清脆的“安平简,我在这里”,忙藏身在花圃丛后,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了一身鹅黄宫装的王芳媚。 十三岁的她,已褪去了当年的稚气,对着迎面跑去的安平简,巧笑倩兮。 她没有怪他不趁今日求娶她,她没有怨他抛下自己只身前去安西。对着奔向她的安平简,她的脸上只有笑,她的声音里也全是甜。 我从花圃后隐去,不忍打扰他们。 众人在麟德殿内联诗饮宴,我一时不想回去,手里握着太后前日所赏的安息香,只等着平简和芳媚说完话,再见平简一面。 如今已是深秋,花圃里连秋菊也都枯了,官眷们也都不来此处了,极是安静。我正随意逛着,却听见一阵窸窣的响动,小娘子的娇声喘息从枯枝残叶间传来。 我心里一惊,吓得停住了脚步。也不知谁这样胆大,竟敢在麟德殿旁偷情。 今日来麟德殿的全是宗室显贵,无论是谁在此处被我撞见,于我而言都不是好事。犹豫了片刻,内心的惧怕终于压住了片刻的好奇,轻轻抬脚想要离开此处。 身子一紧,我被一个有力的臂膀拖到远处。 “你不要命了!”明朗的声音响在耳旁,我转身看到了安平简焦急的表情。 我回头冲刚才的地方看了看,并没有异样,这才对他笑了笑,耸耸肩道:“我本就是无意撞见的,正要离开呢,就被你拖走了。” 他冲我无奈地一笑,“你刚才的那个样子,就跟从前在英王府一般,我还以为你想过去看。” 英王府……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上次不该对你说那些话。”平简低声说道。 “不是你的错”,我苦笑着摇摇头,“清醒地痛苦,总比糊涂地快活要好。我实在应该感激你告诉我阿姊的事。” 他站在那里一语未发,仍是满面歉疚。 我走上前,笑着问道:“芳媚回殿内了?” 他见我不愿再谈阿姊的事,只笑着点点头。 “你去安西两年,可要当心芳媚被哪家的郎君看上,向太后请婚去。”我打趣道。 他也低头一笑,语气里满是无可奈何又忍俊不禁,“她说她自有办法,叫我放心,三年后来娶她便是。” “你放心,我在太后身边,定也帮着你们。” “你如今照料好自己便是,旁的事就别去管了。” 我点点头,递给他攥在手心的安息香,“没有庐陵王的三勒浆了,这是太后赏赐的安息香,给你吧。” “这几年你在豫王府,送了我不少安息之物,如今这香你便留着吧”,他的脸上绽开了明亮的笑容,“我已经不需要它们了。” 是啊,他很快就能回到他的安国了,这些安国的物什,他自然容易寻得到了。 回到麟德殿内,婉儿仍在行诗判一职,宜孙不知去了何处,我便赶忙到太后身边。 “去得倒是久。”太后在旁随意问道。 “路上遇见安禁卫,同他道了别。”我老实答道。 太后点点头,又随口说道:“贤首国师不日会进宫,你也准备准备。” 发生这样多的事,贤首国师交待我细读的《法华玄义》我已有几个月不曾认真翻阅了,今日听到太后此言立刻紧张起来,也不知过几日该怎么应付。 正苦恼着,心虚地不敢看太后,眼睛四处环绕。心里一顿,对上了他的双目。 恍惚间,那原本盛满了湖光山色的眼眸,却含着探究、戒备。只一瞬,他便低头端起酪浆,不再看我。
第二十四章 荐福寺 跪坐在书案前,强撑着迷糊的意识,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向前栽去,“梆”地一声,前额的剧痛让我瞬间清醒。 我望着方才越写越歪斜的字,不觉叹了口气,重新从《法华玄义》新一卷读起。 《法华玄义》难懂,可从前也总能读出个大略意思出来。读至现在,方觉得竟这般艰涩,七种二谛、三谛圆融之言,实在高不可测。偏偏这些日子又撂下经卷,提笔更是艰难。 “快要三更了,娘子若还不睡,明日可如何去太后近前服侍?”阿暖轻轻减去冷烛的灯芯,跃跃跳动的火光变得沉寂平和。 我伸了伸懒腰,接过她递来的茶汤,一阵苦辣在唇舌尖隐隐不散,困意也消了几分,“都怪我前些日子落下了,如今怎么也要赶上来。” “前些时间娘子一直病着,想来国师不会苛责的。” “我如今还能在这里,没有籍没掖庭,都是倚仗国师的几句谬赞。若是连国师交待的注经之事都不上心,一则辜负国师好意,二则日后也难立足”,我回头对她笑道,“你不必跟着我熬,去歇息吧。” “娘子就算熬上十几日,也未必能将这些功课补足。娘子细想想,贤首国师每次进宫考问娘子时可有侧重?不如猜猜,国师这次可会问什么?” 我静心思索片刻,只记起上几次都在谈论一乘与三乘,我所读的《法华玄义》第八卷倒是没有这些。可前几次国师之论已近尾声,这次着实猜不出要开什么新篇章了。 我看了看阿暖,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娘子平日所注经论不是可以随时送出宫至国师处吗?何不以送经注为由,派人到国师身边打探一下?”阿暖伏在我耳边悄悄说道,“国师的高足慧苑法师,不是与韦五郎从前交好吗?这些小事对他来说也不过举手之劳,却能让娘子睡几个好觉,平日服侍太后也不至于出了差错。” 我思忖了几刻,虽极是心虚,却也觉得夜夜熬着不是办法,总要先把眼前应对过去。便也依着阿暖之意,在经注中夹着几句,第二日嘱咐内侍一定送到慧苑法师手上。 慧苑法师的消息来得极快,第二日晚些时候,我便收到了夹在经注里的回信。 慧苑法师只让我以身子为重,且看看智者大师难责南三北七判教之言,三谛圆融之高妙佛法可略放放。又说贤首国师新任荐福寺住持,宫里定会遣人过去,国师道我可一同前去。 看完慧苑法师之言,我心才安了安,一边将《法华玄义》翻至第十卷,一边不觉喃喃道:“荐福寺?” 国师一直住持在太原寺和云华寺,何时又多了一座荐福寺? “娘子前些日子一直病着,所以才不知道”,阿暖在我身旁缓缓说道,“太后敕建的荐福寺,亲命国师任住持。” 我点点头,“既是敕建的新寺,太后定会派人去的,我倒是许久未出宫,跑这一趟也好。” 慧苑所言不虚,太后果然命我和婉儿跟随宫里内侍一同去往荐福寺,一则聆听法师教诲,二则替太后先行探看。 出了宫门,一路骑马向南,帷帽的纱幔挡着视线,周遭的景致都显出雾蒙蒙的样子来。 经过了曾经豫王府所在的长乐坊、白日里都尽是喧闹之声的平康坊,到宣阳坊时,前头的宫人便向西转去。 我突然意识到,这条路竟这样熟悉。 开化坊前,所有宫人皆下马步行,我忍不住撩开了眼前帷帽的纱幔。即使不摘帷帽,我也看得清清楚楚、一丝不落。 如今的荐福寺,是从前的英王府。 心中百感交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我跟着宫人踏进荐福寺的山门,英王府原本的格局仍在,只是隔着寺院的灯油香火,气息扑鼻、烟雾缭绕,竟是真的隔了五年的岁月。 那时我初来长安,身边有阿姊、有五兄,一心只想去西市,去观上元灯会,去看胡姬卖酒,心里还期盼找一个如意郎君。 上官婉儿在我身边,轻声说道:“太后有事交待我,我先随慧苑法师去往生殿了。” 我的思绪被她打断,不觉脱口问道:“往生殿?” 心像被什么紧紧揪住,疼得喘不过气来,我急忙拽住婉儿,“我也想去。” 我在往生殿外等着婉儿,穿过眼前的香火缭绕,是殿内闪烁不定的灯烛。往生殿用以安放已故亡灵,一盏灯,便是一条命。 婉儿的身影随着慧苑法师愈来愈近,我向他躬身合十,“团儿也想点灯。” 年轻的慧苑先是一愣,而后低头,欲言又止。 我明白他的难处,赶忙说道:“家父尚是罪臣,这灯是为旁人点的。” “法师放心便是,韦娘子是有分寸之人。”婉儿在旁也柔声说道。 “所为何人、姓氏名字、生辰忌辰,小娘子一概说与那小沙弥便是。”慧苑法师将我引到殿内,一个跪坐在案几前的小沙弥正握笔誊抄些什么,我余光所及看到了一个“二”字,并未多想。 我见慧苑法师未离开,知他恐怕仍不放心,只淡淡向那个小沙弥道:“两盏灯。一盏为庐陵王的姬妾,我不知她的姓氏和生辰,只晓得她逝于弘道元年腊月。” 隽娘的容貌在我眼前闪过。这里也是她生活过的地方,在这里为她点灯,想必她是欢喜的。 “若不知本姓,便以夫家李姓代之。”慧苑法师在旁说道,那个小沙弥便匆匆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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