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之下,我满面疑惑地看向婉儿。 “婢子以为,裴相定有通敌之嫌”,婉儿的话音刚落,宜孙的声音又在耳旁响起,“扬州之乱主谋之一薛仲璋,可是裴相的亲外甥。若说二者毫无联络,只怕也无人相信。” 脑海一片死寂,心中波澜翻涌。 “团儿”,太后依旧是平静的音色,“她们说的,你可赞同?” 还未缓过眼前的惊惧,我只匆忙跪下道:“团儿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不敢妄言。” “婉儿就罢了,你与宜孙知晓的事只怕一样多,怎的她敢说,你却不敢?” 我不敢细想太后背后之意,只能硬着头皮道:“宜孙在太后身侧多时,见识甚广,团儿自知不能比肩。” 太后听罢,未置一语,静默了半刻,方唏嘘道:“当日,裴炎同程务挺、刘祎之、张虔勖一道,不顾凶险,不论非议,一力助我废昏立明,救大唐于危亡。那时我甚为欣慰,以为此四人能一世辅助圣上。如今,裴炎包藏祸心已不言自明,程务挺远在安西,却不管不顾,五百里加急为其鸣冤。这一将一相,一里一外,可真能将朝堂栋折榱坏啊。 “婉儿,武三思可有消息?” “回太后,右卫将军率禁军已围裴府数日,只等太后裁决。”婉儿极为镇定。 太后思忖片刻,悠悠说道:“谋反之心,昭然若揭。召凤阁侍郎刘祎之来商议吧。” 光宅元年十月,裴炎斩于都下官驿,程务挺斩于伊州军中。裴炎死后,家产抄没,两京府第内不过二十石粮、百余匹绢。
第二十六章 生疑 “裴懿呢”,我靠在塌边,接连不断的变故已搅得我心力交瘁,只悄声问着婉儿,“裴家的女眷,可是入了掖庭?” 婉儿轻轻叹息,神态却很平静,“裴家是谋反之罪,你说呢?” 一连数日,我不愿去想裴懿的情状。荐福寺一面,寥寥数语,竟是他最后的模样。 裴懿的话依稀垂在耳畔,吴郡陆氏的身影在我眼前恍惚显现,关于玉娘的交代似在嘴边。 我看了看婉儿,低头轻声道:“你因诗才被太后从掖庭放出,我因贤首国师称赞,或许又是太后对陛下和庐陵王的牵制,免于籍没掖庭。可是裴家、程家呢?千千万万的官家女眷,又有几人能像你我一般幸运?父兄或为夺权、或为名声,卷入争斗之中落得身首异处,虽亦惨痛,却也是他们所选之路。可内宅里的娘子们,什么都没有做,却被毁了一生。” “这世间本就对女子不公,故而能在女子中出人头地者,更值得敬重。况且”,婉儿的神情似有松弛,“获罪之族,往往女子才能留得性命,哪怕身在掖庭,也总好过流放惨死。这是你我当庆幸、当珍视之事。” 能在绝境处求生,更晓得因势而动、趋利避害。也许,只有她这般的人物,才能活在宫闱朝堂之间吧。 “团儿”,婉儿悠悠道,“听我一句。有些事你不愿想,已是不能了。你若想在太后身边好好活着,再见到庐陵王夫妇,就不能只再一味做小伏低了。” 我内心触动,疑惑地看向她,“你觉得,我阿姊他们还能回来?” 婉儿对上我的眼睛,双眸的湿意一闪即过,嘴角扯出上扬的弧度,“庐陵王与明允不同,想再回来并非不可能。” 婉儿已不是第一次劝我,我也并非看不透。对太后而言,我擅注经佛理固然是好,可若政见卓群,助她一臂之力,方能长久在她身侧。 可我不是婉儿。我既无心于政局,亦无庙堂之才,贸然表意只会自掘坟墓。 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心中一团乱麻,千头万绪,又不知作何打算。我靠在婉儿身侧,在愈发萧冷的初冬缓缓睡去。 今日太后的心情极好,我踏进珠镜殿的时候,她正同宜孙笑得轻盈,抬头看到我,伸手道:“快来,宜孙举荐的厨人果然妙极,你们只怕都没尝过这样好的樱桃毕罗。” 樱桃毕罗,属西市做得最好。我虽不喜甜食,却也尝过许多,豫王府和大明宫里的,皆是外面好看,里头却甜腻得过头了。 案前的毕罗盛在青色的琉璃碟上,红白交映,晶莹剔透,竟比往日宫里的还要精巧些。 举箸夹起,轻咬一口,立刻被凉丝丝的樱桃浓浆包裹着,虽亦有糖霜,却没能夺了樱桃本来的清甜,甚至那一丝桃仁般的微苦也在舌尖悠悠转圜。 我惊喜道:“太后抬爱,我竟不知樱桃毕罗还能做成这般。只是大冬日的,怎么还有新鲜的樱桃?” 毕罗里虽是樱桃浆液,可这鲜嫩透着清新的气味,绝不是平日存下的樱桃浆。 “若是有心,自然能将鲜樱桃存下来”,宜孙笑得透出得意神色,“暮春樱桃七八分熟时,放到冰室里头,要吃时再同冰一起捣碎了,方能如此。” 我知宜孙素来擅摆弄些子景,不料也在吃食上这样上心。 嘴角的樱桃余韵未散,一个娇笑着的小娘子跃于眼前。 我心里一动,趁着太后快活,向前道:“团儿想讨个赏,太后可否再赐我一碟?” 太后笑着摆摆手,“你这第一次讨赏,我还能驳了不成?不过,可不能白赏你。” 我看太后极为轻快,倒也未有忧心。 “用心收拾经卷,我们不回长安了。” 太后诏令,明年改元垂拱,以洛阳为神都。 我双手捧着瓷碟上的樱桃毕罗,步履焦急。太液池冰面朦胧,映着模糊的云与日光。 “从敏!”我跑进她的内室,匆匆喊道。 朱红的身影盈盈款款,幽黑的眼瞳聚于身前。 “我好想你!”她的双臂环在我的颈间,轻轻地。 我的手上还端着那盘毕罗,慌忙间只得将两臂张开,以免她撞翻了瓷碟。 “你看我带了什么给你”,我怕她哭,一面轻拍着她的背,一面兴高采烈地笑着,“先尝尝看啊!” 她这才放开我,目光移至我尴尬举着的右臂,一愣一喜,随即便伸手拿起,竟也不唤侍女来。 心里一软,我被她的样子逗笑,忙说道:“都是给你的,你急什么?” “这樱桃毕罗可比西市的还要好吃,难得留了几分酸味”,她一边兴奋地嚼着,一边含糊地问道,“太后准你过来了?” 我点点头,“太后准我常来了。” 不过片刻,瓷碟上的毕罗便被她吃了精光。那毫无顾忌的快乐,竟像是在豫王府里孩子般的她。 “圣人在见刘家二郎,我去派人知会一声。” 刘二郎?我转瞬间想起,刘二郎该是麟德殿击鞠时受伤的刘侍郎之子。 “不必了”,我忙起身拉住她,“我是专程给你送毕罗的。” 从敏怔了一瞬,轻巧地坐在我身边,支吾片刻。 我挑眉对上她的眸子,倒觉得有几分新奇,怎么她在我面前也瞻前顾后了起来。 “你和圣人……”,她眉间微蹙,似有几分担忧,“可有争吵?” 我与他之间的诸多变化,实在一言难尽。况且……我暗暗思忖,他应当也不会告诉从敏这许多内情。 “这些日子,我只要提到你,圣人便顾左右而言他”,从敏悻悻道,“他还说……他还说我应当长大了,要习惯你不在我身边。” 他向来懂得明哲保身。力所能及之时,他护我佑我,如今如他所言,保全自己、回护至亲已是难事了,又怎能顾得上我? 抛却因由,静心思之,我并非不能体谅。只是过往种种,如心内火焰,总还是割舍不下的。 “团儿”,从敏见我没有搭话,伸手拽着我的衣袖,漆黑幽深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我,表情极为认真,“你带给我樱桃毕罗,我很欢喜。可我不想你只是因为毕罗才找我。你常常来,好不好?” 太后虽允我可以常来,可我毕竟身为近侍,眼下总归不宜再与这里牵涉过多。以他的聪颖敏锐,自然明白。他怕从敏不明白,要讲给她听。 可是从敏当真不明白么?她虽秉性单纯,但向来机灵,凡事不过三言两语,便可了然。 心蓦地一疼,我回身将她抱在怀里,打起精神玩笑起来,“瞧瞧你,这样可是要被笑话的。我若是个郎君,岂不是要被你这小娘子赖上了?” 她破涕为笑,嗔道:“你若是个郎君,一定是长安城里最爱招弄小娘子的。那我定要连同其他娘子,追着打你不可。” “你舍得吗?舍得吗?”我冲她眨眨眼,连同整个身子都忍不住晃荡起来。 从敏大笑起来,伸手便要挠着我玩,我一个弯身躲过,粉扑扑的脸颊转瞬便被我捏起,急得她越发脸红,赶忙求饶。 笑语纷纷,我们被一团蓬软的雪白打乱,从敏的侍女珠娘抱着凝雨进来,向我们行礼。 上次来含凉殿院落,还未见到它便离开了。我摸着凝雨柔软蓬松的毛发,听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忍不住亲了亲它软乎乎的脑袋。 它已经长得很大了,眼睛拉长了些许,不像小时候那么滚圆了。从敏平日大抵是从没让它的嘴巴闲着,我抱了不过半刻便觉得累了。它虽比从前乖巧许多,却总是在我身边嗅来嗅去,像是在找些什么。 从敏伸手揉了揉它的肚皮,它的两只前爪便随意搭在从敏的手腕上。 “它在我面前最是乖顺”,从敏一只手托着腮,歪着头,黑漆漆的眸子在我和凝雨身上走走停停,“但喜欢跟阿珠嬉闹。” 我突然明白过来,凝雨在找阿玉。 “也不知,何时才能带着它去游猎。”从敏喃喃道。 自我来长安,先帝便时常病重,合宫上下都未再有春秋游猎。如今,凝雨都四岁了。 我告诉从敏,太后已决定迁都,也许年后便能在邙山行猎了。 从敏正狐疑间,却闻一阵细碎的脚步,均郎来传圣人至。 我急忙起身,与从敏仓促告别,未理会她的呼喊,快步走向殿外。 一片靛青覆满了我的眼帘,如百爪挠心。 我按下心中愁绪,缓缓抬头。料想中的两湾澄净春水,此刻却漪澜四起,深不见底。 他就这样与我四目相对,眉间的剑纹微微蹙动,唇角轻轻挤合在一起。若非我曾与他日夜相对,怕也难看出此时沉静如水之下的碧波滚滚。 思绪纷乱,我不愿再想,侧身躲过了他抬起的胳膊。 披帛从他的手中滑落,我未滞须臾,急遽消失于含凉殿。 一声“团儿”在身后的风轻云净中起伏跌宕。
第二十七章 复燃 我依照慧苑的书信,将贤首国师采择的经卷注疏一一理好。 东行的路上虽时有风雪,但满宫之人数以千计,甚是热闹。 两京道中,行宫虽多,一日之内却也难及。太后前日偶感风寒,更忌舟车劳顿,便在官驿草草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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