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全是酸涩,哪里还会苛责。我忙将她扶起,满心不忍,向她道:“稚子无辜。” 本想起身,却觉身子一沉,衫裙仍被这髫年幼童揪在手里。心思一转,我突然明白她是喜欢这烟红缬裙。 我将肩上的披帛取下,虽是青碧色,但染印着宝相花纹,总归也是漂亮的。 披帛轻搭在孩子的肩上,虽拖地许多,但更显得笨拙可爱。 看着欢喜起来的孩子,有些好奇,便问向方才赔罪的娘子:“她叫什么?” “婢子夫家姓裴”,她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小女名唤露晞。” 几分惊奇,几分焦急,拉着她忙问道:“你们是裴炎的家眷?” 心中暗暗期盼,裴懿虽未娶妻,可有没有妾室子女我却不知,万一…… 她这才抬起头来,目光闪躲,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夫家是东眷裴。” 期待落空,我缓缓低头。裴懿是河东裴氏洗马房,与东眷房已是远亲了。 婉儿的身影渐渐靠近,我起身冲她微微一笑,将她肩上搭绕的黛蓝色披帛取下,又递与那孩子的母亲。 “得了两条披帛,是能欢喜几日,可也不过几日罢了”,婉儿同我一起走出院子,又步入无尽绵长的永巷里,“你不该让她有盼头的。” 有盼头……婉儿的言辞令我陷入迷茫之中,在这样的地方,没有盼头,如何活得下去?可是,怎么才能让她们一直有盼头呢? “你不问我为何带你来此么?” 我没有接话,只问道:“那个娘子气度不凡,究竟是何人?” 她徐徐前行,笑得坦率,“那是从前的张良娣。” 良娣是太子妾室,李显在东宫时未设任何有品级的姬妾,那这个张良娣,就只能是李贤的妾室了。可是…… “她为何在这里?雍王的家眷不是软禁在安福殿旁么?” 迁都之前,太后已恢复李贤为雍王。而承袭雍王之爵的,恰恰是张良娣的儿子李守礼。 “这其中波折甚多”,婉儿缓缓道,“她与明允是私下定情,在先皇寿宴双双当众乞请婚旨。婚后不过数年,明允便独宠赵道生,她愤恨难平,动静闹得不小,才求得了一纸和离书,连儿子也给了嫡妻房氏。只是青松落色,她没走得了就出事了。” 寥寥数语,道尽了她昔年经历。我心中震彻,这个张娘子的傲骨气节,确非常人可比。 “如今在此而不在安福殿旁,也是她求来的?” 婉儿点点头,“她不愿再与明允有所牵扯。只是,孩子终归无辜,她总要知道小郎君当下如何。” 婉儿这样的人,绝非因张娘子是李贤从前的家眷而关怀。我想,她是敬她重她,更羡慕她。 “到了”,婉儿的步子停在一方更小的院落前,侧头道,“你进去吧。” 我心里生疑,迈开步子走了进去,视线被一个熟悉的身影遮蔽。 阿玉跪在我的面前,泪眼婆娑,她的上牙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嘴巴几番开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我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却在转瞬间被刺痛。 原本是斟酒刺绣的纤纤玉指,此时却红肿粗糙,指节处许多细碎的裂纹参杂其间。 “阿玉”,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 阿玉笑着摇摇头,一边用手抹去面颊的泪痕,一边说道:“小娘子,我很好,我如今在宫绣坊,日子再好不过了。” 我细细端详起来,她比从前瘦了些,眼角眉梢也略显疲态。 “那你从前是在哪儿?” “我原本在浆洗处,去年秋天的时候,被调到了针线所,没过几月便跟着来洛阳了”,她安静地答道,“听针线所的掌事女官说,是裴相公家将我安排的。” 我点点头,“是裴大郎。” “我知道是小娘子求来的,只是如今裴大郎尚有妻女在掖庭。小娘子能救救她们吗?” 裴懿果然有妾有女!我心中一喜,忙问阿玉:“她们在洛阳吗?” 阿玉摇了摇头,“我在长安掖庭时见过她们,后来就再不知了。” “你放心”,我轻握住她的手,“我会尽力去办的。你在这里,也要顾好自己。” 相互间几番嘱咐,我才退出院子,向婉儿郑重行礼。 她没有推辞,只是浅笑几分道:“推己及人罢了,不必介怀。” “既如此”,我趁热打铁道,“你能寻到裴懿的妻女么?” “团儿,我明白你。可是裴炎一案过去才四个月,又是谋反大案,我此时当真无能为力。” 我掩住心中失落,冲她点点头,叫她不必担忧。我虽想救护裴懿家眷,可更不愿婉儿涉险,她走到今日已经太难了。 “走吧”,她拉着我,“该去安福殿了。” 我摇了摇头。掖庭一趟,雀跃的心情早已烟消云散,这样的我即便见到了从敏,也只会让她担心。今日是她该高兴的时候,还是不要扰了她的心情。 婉儿拿着我为从敏备好的几件小玩意,匆匆向西边的安福殿走去。 午后日光金黄,尘埃轻扬舞动。高墙里的掖庭,是无尽的寒冷,无尽的黑夜。 朝来暮去,露往霜来。瑶光殿与掖庭的一切,似都与安福殿无关。 从敏、皇后、王充容,都如昔年在豫王府一般,生活得静谧从容,疏朗妥帖。 过去的这一年,若说心中全无妒忌,只怕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可自从去过了掖庭,我便只想替她们守护这份安宁温馨。 我没有的,她们若能有,总好过大家一同提心吊胆、步步惊心。这天下娘子,若能相互体谅,彼此扶持,日子总能更公正些。 我歪在从敏身侧,为她揉了揉靠在身下的隐囊,想让她更舒坦些。 在房里玩了半晌的芳媚将头轻轻贴在从敏的肚子上,一有响动便喊出喜上眉梢的惊呼。 从敏与我相互对视,交换了忍俊不住的表情。 “我阿姊若是有孕,就有人唤我阿姨了”,芳媚一手托腮,笑盈盈地看向我和从敏,“而且她也就不会再这般管着我了。” 从敏扑哧一笑,伸手轻点芳媚前额,“你呀,就晓得惹你阿姊生气。等我的孩子生下来,叫他唤你阿姨,不唤王姨,怎么样?” “那怎么分得清我和韦娘子呀?”芳媚撅起小嘴,冲我眨了眨眼。 我忍不住打趣她:“你盼着有人叫你阿姨,怎么不盼着有人叫你阿娘呢?等安郎君回来,不出几年怕是就要被喊烦了呢。” 芳媚从小便不是害羞的人,如今被我调侃,还是落落大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是自然!我同平简,要一个小郎君、一个小娘子,最好年纪相仿,才好玩呢!” 我笑得倒在从敏身旁,双手按着有些酸疼的肚子,眼泪都溢出几滴。从敏产期在即,也笑得扶着腰身,大口喘着粗气。 我见状忙强迫自己止住笑,一只手扶着她肩颈,一只手顺着她的呼吸。 等她慢慢平复下来,我才对芳媚轻嗔道:“可不许再逗她了,不然叫你阿姊来领你。” 芳媚扬起眉毛,吐了吐舌头,冲我们微微耸肩。
第二十九章 三郎 从敏即将临产,安福殿却只有稳婆在,尚药局的奉御医佐都在太后那里。我实在担心,回到瑶光殿第二日便跪求太后,希望能多些医佐陪侍在她身边。 太后刚召见过秋官侍郎周兴,心情似乎不错。 扬州之乱时,周兴凭一己之力清查乱党,坐罪近千人。太后那时便感叹,此人才谋远胜武三思,可堪用之。 太后听罢未有波澜,随口便答应了,语气里也满是不出所料,“都说你与窦德妃甚是亲厚,果然不假。” 我跪谢太后,话音未落,就听宜孙通传圣人至。 这非朝非暮,他定不是来问安的,却也新奇。这几年,我还从未见他在日中主动来太后身边。 我起身立于一侧,他跪下行礼后看到我,微微抿嘴,笑得有几分勉强。 “本不该打扰阿娘,只是德妃临产,身子略有不适。奉御虽已过去,也称德妃无事,可儿子总还放心不下,所以特来请旨,借阿娘身边的医佐几日。”他说得不急不缓。 太后不禁展颜而笑,侧头看了我一眼,“你们二人倒真是心有灵犀,团儿刚才刚求过,我已允了。” 穿过半个瑶光殿,我的目光与他相遇。那汪青山春水里,有无尽的感激情意,甚至略过一丝闪瞬而逝的愧疚。 这一年里,他是如此忽近忽远。 九月初七,已近子时。贤首国师明日进宫为太后讲经,我便几乎一夜未眠,将慧苑交代的几卷经注反复研读。 阿暖在旁为我掌灯,悄悄说道:“听闻太后偶感头痛,宜孙娘子本睡下了,又去安福殿将守在窦德妃身边的医佐叫回了。” 从敏临盆就在这两日了,我心里越发担忧。可太后不适,夜里留在宫内的医佐本就少,从安福殿召回也是理所当然,此时若再去拦着,只怕我与从敏都要遭罪。 “从敏那边一切都好吗?” 阿暖轻轻点头,“安福殿传过话了,叫娘子放心。” 我便放下心来,将经卷翻过,“从敏身子素来不错,想来是无事的。” 一卷一卷,翻来又覆去,嘴巴随着眼睛的疲累一起支撑不住,我不知是何时睡着的。 鸡鸣之初,晨曦的第一缕光线接触到太初宫的时候,我被安福殿的好消息吵醒。 从敏生产有惊无险,母子平安。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我长舒一口气,忍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拉住身边候着的阿暖,胡乱说着:“终于啊,三郎,从敏有了三郎了。” 太后在瑶光殿内召见贤首国师之时,亦是喜笑颜开的。 几刻之后,他也来了。 他上前行礼,问安过后,略显任性地对太后说:“儿子可是来为三郎讨名字的,阿娘可不能只顾高兴。” 太后哈哈一笑,揶揄几句,俯身书案,提笔写下二字:隆基。 隆基,我在心中默念……李隆基。 贤首国师在旁盛赞此名,他亦双目含喜,与太后相视一笑,竟真显得一室温馨。 一片笑语中,婉儿手持奏帖而来,神情凝滞。 我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见她环视四周,停顿片刻,才向太后禀奏道:“昨日新丰庆山有小地动,荆州俞文俊上书称,‘今以女主居阳位,反易刚柔,故地气隔塞,山变为灾。臣愚以为宜侧身修德,以答天谴。不然,殃祸至矣!’” 以地震为天谴,逼太后还政皇帝,这个俞文俊要害死他了! 婉儿一语奏完,殿内已是寂静无声。我慌忙看向太后,却实在看不懂她的喜怒。而太后身旁的他,也是一动不动,只有起伏的呼吸略显凌乱。如此这般突然,恐怕他也不知如何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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