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李守礼对你……是认真的么?” 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她只微微耸肩,看不出神情起伏,“究竟几分真情,几分算计。我不知道,也不愿去探究。反正他想活着,我也想让他活着,如此便是了。”
第四十五章 储位(下) 王庆之一死,宫里平静了几日,只是陛下命李昭德面壁思过,一月之内不许进宫。 我在陛下身边,也像往常一样侍奉笔墨、解说经论。 陛下对《五教章》颇有兴趣,听我讲完其中终教的佛性之说,反问了起来,“众生皆有佛性。晋宋之际的高僧竺道生,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我连连点头,“陛下过目不忘,深得佛法真谛,难怪国师打心底里敬服。” “你呀!就知道哄我高兴”, 陛下嗤笑一声,脸上荡着得意,“你是个不可多得的解经之才,只是佛寺之中男女有别,你若真出家了,倒不如在宫里能一展才干。” “团儿得陛下怜惜,才能与国师讨论须臾,不知比旁人幸运了多少。不过陛下所言,团儿也深以为意,寺中尼众,每每因女身之故,不能与僧众当面探究佛法。所筑心墙万丈,比之宫中娘子,更是艰难。” 我说得和缓,试探着陛下的反应。 “这么些年,这宫中说话只表三分意的毛病,你倒也学会了,真不如从前敞亮”,陛下虽嘴上责怪着,面容却仍和善,“我知道你心疼她们,可佛门之中,戒律为尊,也不是我这一国之君就能动辄废止的,否则易生大乱。” 我沉下心思,细细揣度陛下的言外之意。 殿外的响动惊醒了尚在细想的我,宫婢来传文昌右相岑长倩至。 “我忽然召见他,倒还来得快,团儿”,陛下转头唤我,却突然顿了一刻,改口道,“你先回去吧,叫婉儿过来。” 到底出了何事,陛下要单单避开我? 几次转头轻探,却察觉不出陛下的神情有何异常。越是如此平静,我越觉风雨欲来。 好容易等到夜色袭来,宫内烛火渐次澄亮,我急急赶到婉儿的内室。 “出了什么事?可与皇嗣、庐陵王有关?” 她面带愁容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继续卸下妆发,“陛下不准我说出去。” 我纠葛再三,仍不甘心,继续逼问她:“你只告诉我,他们有没有危险?” “团儿,这一次你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武承嗣又要对皇嗣做什么?你告诉我,就算我真的有心无力,也好过蒙在鼓里呀!”我拽着她的衫袖,止不住地哀求着。 婉儿蹙着眉头,只微微叹了口气,“不是武承嗣,是陛下。” “什么意思?” “你向我保证,什么都不会做,也不要去东宫,否则就是害了我的性命。”婉儿的神情变得镇定而悲悯,看着我淡淡地说。 我迎着她的目光,心中知晓轻重缓急,重重地点头,“好。” “陛下是真的动了更换储君的心思,才找岑相商议的。” “什么?” 我不敢相信,陛下怎会如此?她比谁都清楚,王庆之是被武承嗣收买的,怎么会突然为此事转了心绪? 不,不是王庆之的事。此事已经过去近半月,陛下对李昭德也未有严惩。面壁思过,思的是宫内动刑之过,并不为别的。 “团儿,陛下也是人,她有她的私心。” 私心?究竟什么是她的私心?为防大权旁落,用酷吏排除异己是私心。为登基称帝,屠戮无辜宗室是私心。为光耀门楣,大肆实封、默许武姓宗亲为虎作伥是私心。 可这些,都是陛下自己的决断,与李旦毫无关系,他也从未流露半分不满。什么样的私心,偏偏要与东宫纠缠不清? 我疑惑地看向婉儿,眼里满是不解。 她将手轻轻搭于我的肩上,轻声问道:“皇嗣若即位,可还会姓武?可还会留大周国号?” 一道闪电从我心上劈过,原来如此! 我们都以为,陛下决断超人,定会权衡利弊,保住李旦的东宫之位,这才是于国于朝最稳妥的选择。 可却忘了,她一路披荆斩棘,好不容易改朝换代,怎能甘心大周一世而亡? 大周国号,武氏王朝,这才是她的私心。 我想要想出两全之策,可每一个念头刚转心上,就已知不可。 去劝李旦,让他同陛下保证,留大周、永姓武?他怎会愿意?陛下又怎会真的相信? “婉儿”,我仰头看着她,压制不住内心的苦闷,“你就是让我想办法,我也想不出来了。” “所以,你要等,什么也不要做,假装无事发生。” 我怔怔地望向远处跳动的烛火,呆呆地点了点头。 一滴一滴的更漏,把时间拉得深不见底。无数的刹那堆叠在一起,我如蚁噬骨,整个人心乱如麻,连论典都读不进半句。 岑长倩不会袖手旁观陛下的动摇,他又不像李昭德那般急躁,一定会有办法让陛下回心转意的。 我不断地提醒自己,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 阿暖探听到的消息极少,第二日也只晓得,陛下又召见了岑长倩,这次是连同夏官尚书欧阳通、御史中丞格辅元一起。 过了晌午,我装扮妥当,照例到嘉豫殿当值。 原本做了千万种准备,好让自己不在陛下面前露出马脚,却只看到她一人歪在凭几上,双眼板滞,神情恍惚。 “陛下!”我忙跑上前去,高声呼喊,“文慧!” “你慌什么”,陛下没有起身,只懒懒说着,“我叫她回去了。” “噢……”我这才松了一口气,“陛下没事就好。” “团儿,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陛下的声音里,荡着少见的柔软慰藉。 崇恩庙。 陛下屏退左右,只让我扶着她,踏入崇恩庙殿内。 崇恩庙供奉武氏七世亲祖,却也仍留着李唐三代帝王的神位。 陛下的眼睛穿过庙堂中白日的尘与光,落于很长很长的远方。 “你见过先皇的。”沉默了许久,陛下突然开口。 “是,团儿有幸得见,还曾在汤泉宫侍疾。” 我是为了接上陛下的话,虽如此说,可对先帝高宗的样貌已不大记得了,只还隐约能想起他那时缠绵病榻,总是头痛,眼睛也不好。 “八年了,一眨眼他都走了八年了。” “陛下与先皇鹣鲽情深,天下皆知。先皇在天有灵,一定知道陛下的思念。”我在旁轻声宽慰着。 “在天有灵……”陛下迈出步子,在殿中悠悠踱着,喘息声逐渐沉重,“他在天有灵,会知道我的苦心吗?” “陛下与先皇相守三十余载,彼此都是最知心的人,先皇怎会不懂陛下的心意?” 其实我不知道陛下此言到底在问什么,是怕先帝怪她改朝换代,还是盼先帝谢她殚精竭虑至今。 陛下的目光几许波动,看着我露出几分笑意。 “先帝广施仁德,深得民间称颂,若能看到今日朝堂之宁、民生之盛,定然感念陛下的。”我又接着奉承道。 “你们呀,都被他骗了,他是最会藏愚守拙的”,陛下听罢,倒觉有趣,“说起来,这几个孩子的脾气秉性,阿月像我一些。最像他的,其实是四郎。” 藏愚守拙……我心里闪过几丝忧虑,假装未在意地接话,“皇嗣仁孝,的确与先皇相像。” “也许便该如此吧,让最像他的儿子,继承他的江山”,陛下轻声叹着,无边的思念怡然如涟漪泛于嘴边,一层一层晕开来,“你看,团儿,我们的眼光很相似呢。” “陛下……”接二连三的话语让我有些失措,不知要如何回复她的话。 “旦儿小的时候,很喜欢跟着我”,陛下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双眼映着庙堂内外的光,几多宛转,“我同先皇巡幸东都半年,回到长安的时候,他扑在我的怀里,说‘以后阿娘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心思起伏,转念几番。话至此处,今日的气氛如此和煦,我也该接上几句,推波助澜才是。 “陛下,皇嗣恭谨宽厚,性素恬淡。陛下百岁之后,与先皇重逢团聚,在天上看到皇嗣善待兄弟,连结武李两家,一定能放心。” 谁能善待兄弟,谁会斩草除根?谁的身上流着李武两家的血脉,谁的身后与先帝宗族毫无关系?答案呼之欲出。 陛下对先帝深情,今日能来这里,定然是心有动摇。 “你真的了解四郎吗,团儿?” 我被陛下的话问得突然懵住,不知要如何回答。 陛下的意思,是仅仅说我看不出李旦韬光养晦的心思,还是有别的什么? 隔岸观火、借刀杀人,除了这些,他的身上是不是还有我不清楚的东西? “回去叫婉儿拟旨吧,日后不准有人再提废立太子之事。”陛下嘴唇微启,一句话说得轻飘飘。 接连几日的紧张与焦灼落了地,储位终于不再有变了。 “是。”我蹲身垂首,郑重地答。 “九郎。” 陛下轻轻唤着,没有理会我,眼神凝聚于先皇的神牌之上,无尽的追思绵长。 陛下诏令颁布,朝中自然无人敢提易储。只不过,同日颁布的,还有岑长倩、欧阳通、格辅元三人下放刺史、离开洛阳的旨意。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婉儿才告诉我,那日岑长倩三人长跪于嘉豫殿中,数度泣诉,言称一旦魏王武承嗣移居东宫,先帝高宗必再不能得享祭祀,恐要永为孤魂野鬼。
第四十六章 参半 “岑长倩他们,还在路上便被召回洛阳,得陛下首肯,来俊臣以谋反罪名下狱动刑,连坐数族。” 窗外细雪飞扬,我怔怔地盯着东宫院内飘洒的冷意,抱着暖炉无力地叹息。 “以儆效尤,母亲是要断了朝臣议论东宫之事,无论是亲李,还是亲武。岑相公……说到底,是大唐对不住他。”他摆弄着手中的烤梨,换了一边,继续架在烤炉之上。 我上前去,将他快要垂下的袖口挽起,“我知道你本无意他涉险,只是陛下的心思来得太快,也不是单北门学士就能转圜的。岑相以先皇祭祀为由,以私心对治私心,逼得陛下在法理和情义上,都要收了这份犹豫不决。这个主意,的确也不是旁人能想到的。只是来俊臣……” “来俊臣阴毒狠戾,不下于周兴”,他接着我的话,目光明亮锐利,仿若早已洞悉棋局起落,“只怕有朝一日,李家有人也会被他构陷。” 婉儿那日对来俊臣的评说一直绕在心上,我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同意他的担忧也实在有道理。 一时不知如何解忧,只淡淡说道:“来俊臣以‘孤臣’自诩,逢人便言从来都只效忠陛下一人,连武承嗣亲自拜访,都吃了闭门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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