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翻江倒海,“哇”地一声,我将肚中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 我好累啊,要是能睡一会儿就好了。 “团儿,吹笛要这么拿着,你的手总是不稳。” “你那时的说辞漏洞百出,我不过是看你实在心急,才不忍拒绝。” “我这是嫁去长安,又不是山高水远,以后要见面也很容易的,不要哭。” 嘈嘈杂杂的声音绕在耳边,挥之不去。那些面容清楚分明,阿兄、豫王、阿姊,原来你们都还在我身边啊…… 额间有轻柔的拂动,酥酥软软的,像是阿姊,又像是阿娘。 “婉儿?”我睁开眼,竟看到是她在身边。 “你可好些了?”她的指尖划过我的脸颊,微微叹息。 我怔了许久,才想起都发生了什么。 “她们人呢?”我抓着婉儿的手,慌乱地问着。 婉儿愣了一分,才开口道:“都拉出去了,满宫里不许再提这事。” “嗯”,我呆滞地点点头,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那皇嗣知道了吗?孩子们知道了吗?” “陛下已经下令,褫夺成器‘皇孙’封号,五王降封郡王,重回东宫,再次幽禁。” “嗯”,我又点头,“这倒也不意外。” “团儿”,婉儿静静地看着我,语气中满是不忍,“陛下要你自己决定,是留在这里,还是出宫去。” 我愣了一愣,有些出乎意料,抬眼问她:“陛下不打算杀了我么?” 她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陛下还是舍不得你的。” 我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竟不知应不应该感激她。 留下……出宫……离开……留下…… 我反复念叨着,陛下和皇嗣的脸依稀闪过,所有的希望和盘算都落了空。 “婉儿,替我谢过陛下不杀之恩。就说团儿自知狂悖乖张,不配侍奉圣驾,愿出宫后日日诵经,为陛下和大周祈福。” “陛下猜到你会这么说了”,婉儿无奈一笑,“你可想过,出宫后去哪里?” 我倒一时懵住了,愣了片刻道:“大约……去岭南,或者房州吧。” “陛下不许你离开洛阳。”婉儿的手轻轻覆上来,暖着我的手背。 “噢”,我明白过来,心中茫然,“那我再想想。” 韦家的宅子早被抄了,我在洛阳举目无亲。原来这么久了,我的家竟早已在宫中了。 “陛下已经命豆卢贵妃回宫,同王贤妃一起照顾东宫年岁尚小的孩子。她在正平坊的无忧观,能让你有个容身之所。” 我隐隐疑惑,“这是陛下的意思?” “是我同陛下提议的”,婉儿轻言,“太平公主的府邸也在正平坊,你若有事寻我,可以去公主府联络。” “好。”我点头说道。 “我有一事不解”,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陛下为何单单放过了芳媚?” 婉儿耸了耸肩,几度嗟叹,“陛下也是重情之人,王贤妃与王德妃的情、与安郎君的情,陛下都看在眼里。总归她那儿也没有些子景,没搜出来厌胜之物,陛下顺水推舟,自然也就放过她了。” 原来如此,幸好如此。芳媚捡回了一条命,她也不是陛下的耳目。 只是这“重情之人”四个字,听来叫人哭笑不得。 “文慧在陛下身边不得闲,她说自己裁了几套衫裙,都是些新样式。原本是为她自己做的,你如今走得突然,也来不及为你再做,就先把这些赠予你”,婉儿转头,眼神轻眺至书案边上,一叠衣裙摆放齐整,“恐怕长了些,你出宫后找人剪裁就是。” 我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笑,“替我多谢她。” “旁的也就没什么要交代的了”,婉儿吸了吸鼻子,突然想起什么,“你若想见皇嗣,我会帮你达成。” “不!”我赶忙抓着她的手,拼命地摇头。 眼下的情境,我真的不知要如何面对他。我们的相见,对保护至亲也再不能有什么用处了。
第五十一章 无忧观 我到无忧观的时候,豆卢贵妃已去了伯父豆卢钦望的府中,留下话说要休整几天再回宫。 豆卢贵妃似极喜矮松,观中满院雪落青松,郁郁苍苍,如在云中。 空空荡荡的无忧观,只有书案上随意撒落的几页梅花粉蜡笺留着几分生气。 翠袖烟生步,红尘月隔纱。 参差北斗影,惆怅紫微家。 薄命寄云汉,残生卜落霞。 飞升如有日,何去就丹砂? 一首五言律诗,落纸烟云,只是收尾草草,像是匆忙写就,不得不放笔。 阿暖随我一同出宫,与我一起收拾好衣服书卷等物,便将我推至镜前,打散我的发髻,慢条斯理地梳了起来。 如今住在观中,也不用再梳宫中的高髻了。 “娘子的发丝细软,要戴上冠,恐怕会有些痛”,阿暖一边低头梳着,一边浅浅说道。 郎君二十及冠,娘子们却只能戴簪,也就只有出家为女道,才能同男子一般头戴正冠。 轻敷铅粉,淡扫蛾眉,略去了平日常画的胭脂眼晕、斜红面靥,细细看去,竟有几分我初来长安的模样。 “我在宫中八年,自问已经喜怒自持,可论宠辱不惊、淡定从容,好像无人能及你。”侧头颔首,对她轻声道。 “阿暖身无所系,心无所系,跟着娘子无论在宫内宫外,至少能相互作伴。” “在跟着我之前,你在大明宫何处?” 她浅浅一笑,眉眼俱淡,“我从前是服侍豆卢贵妃的。” 我点点头,恍然大悟,原来兜兜转转,缘分使然。 “娘子可知,正月初一祭天大典,三献之中,亚献与终献是魏王和梁王。”阿暖见我半晌无话,将冠子扶正,簪上了青白玉笈。 缓了这几日,我才敢细想东宫的垂危境地。 陛下不准朝臣百姓再议论易储之事,可不过半年,她便用明堂祭天、五王降爵、东宫幽禁的举动,向天下昭示打压李唐之心。 武承嗣入主东宫的野心,又被陛下点燃。 陛下终究还是放不下对李家的忌惮,放不下对武周一世而亡的不甘。 如今的局面,无论在宫外还是宫内,我都无法干预分毫,也许唯一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了。 静观其变……我突然心中惊雷,也许从前的种种,就是我们太过着急了,让陛下觉得李家的势力难以翦除,才要一次一次地敲山震虎。 即便没有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明着指向东宫,他也时刻保持着淡泊从容、不涉政事的模样。 可朝中那么多的人向着东宫说话,除了急功近利的蛇鼠之辈和本来就姓武的十几个宗室,武承嗣身边没有任何拥趸。 以前我总觉得,武承嗣、武三思是宿敌,如今才醍醐灌顶,最大的敌人,一直都是陛下。 是她的犹疑和猜度,是她的戒备和忌惮。 李隆基的两次莽撞冒进,不过是引燃了陛下早已生根的疑心。 “阿暖,歇息几日,用心挑些礼物,上元节之前,我们去公主府。” 离开太初宫的时候,我虽挑了不少经论带了出来,可如今毕竟住在道观,日夜翻看佛经终归不妥,我便拿起豆卢贵妃留下的道经查阅。 书卷很多,也很齐全,陶弘景、陆修静诸多先贤的经卷都在其中。可大抵是我没有道家慧根,压着性子读了七八日,也只觉云里雾里、味同嚼蜡,连耐心也尽失了。 心痒难耐,我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出束之高阁的《大乘起信论》来,食髓知味,又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娘子。” 静室外传来一声呼喊,我猛地惊醒,像做贼一般慌乱地将手中的论典藏在身下。 一番动作,我才意识到自己实在可笑。 “怎么了?”我重新捡起经卷,回头问道。 阿暖脱履进来,走到我身边说:“城里发了告示,正月初十,裴匪躬、范云仙,将于南市处斩。” “范云仙?”我极为讶异。 内常侍范云仙,掌管宫中北司近一半的兵马。他是李旦的人,陛下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又一次地杀鸡儆猴? 莫非因为妻妾遇害,他终于按捺不住,要动用内宫的兵力了? 虽心中存疑,可我仍觉得他不会如此。 范云仙在北司的兵权也不到一半,而北司禁军与南衙相比,还算不上能分庭抗礼。贸然动用,先不论会不会走漏风声,就是厮杀起来也很难斡旋。 孩子们都被圈禁,这一招风险太大。他万事求稳,不会如此的。 况且,若他真与范云仙有什么谋划被擒,废立东宫的旨意也早该下了。 “去公主府拜见的物件都准备妥当了么?”我起身而立,向阿暖问道。 “一切安妥。” “那现在就去递帖吧,我们去公主府。” “娘子可要换上衣裙?”阿暖探头问道,“出宫时带着的几套,我都命人裁剪适宜了。” 我愣了一瞬,猛然想起文慧来。 将被斩首的是她的叔父,她现在又是怎样的情形呢? 太平公主府占正平坊三分之一有余,雕梁画栋,鳞次栉比,甚至比东宫都要华丽几分。 我和阿暖在府外并未等太久,就被公主的贴身侍婢引入内院。 “十三娘”,刚踏于室中,公主便迎了上来,拦下我行了一半的礼,“婉儿说过你会来。” “公主”,我仍坚持把礼行完,才抬头看她,“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需要拜谒府上了。” “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婉儿吗?” “我来是想问公主,可有听说范云仙和裴匪躬的事?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太平公主抿了抿嘴唇,“我只知道,他们在新年去东宫看望四兄了,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事。” “那公主上元节可会进宫见到皇嗣?”我满怀希望地问去。 “陛下已经下旨,任何人不准无诏私去东宫,连我也不行”,公主的眼神透着哑忍,像极了陛下平日不怒自威的神色,“我会进宫,可能不能见到阿兄,能不能同他说话,我真的不敢保证。” 我点点头,“我明白。若公主有机会,就请转告皇嗣,务必以静制动,等他自乱阵脚。” 公主眼波流转,几度开口,却最终没有问那个“他”是谁。 “这些话,阿兄还需再听么?”公主缓了缓,问道。 “公主将这句话告知他,他会明白是什么意思的。” “你和四兄也太苦了些”,公主的棕眸转向眼角,“不过话说回来,你既然已经出宫,大可不必再管这些。” 我明白她心中所思,只无奈地叹气,“皇嗣与我,早已是至亲之人,公主一定懂得。” 寥寥数语戳中了她的心事,眼神几番闪躲,她才对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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