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嗣听我说完,怒气渐消,病容更甚,剧烈地咳了几声,才喘着粗气看向我,“照你的意思,就什么都不做?” “最好如此。” 其实,我大可以再为他想出些看似有用、实则搬石砸脚的法子来。可经历了窈娘和乔知之的事,我只想在周全自身的同时尽量远离他,远离那些靠近就易跌入的深渊。 “也是”,武承嗣嗤笑一声,“李昭德得罪的同僚不计其数,只等他犯错被弹劾,也无需多久。” 我有些担忧,不禁问道:“李昭德经过这么一遭,还是同从前一样的脾性?” “入朝没几天,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出言羞辱皇甫文备。” 皇甫文备……我在脑中盘算着,秋官侍郎皇甫文备,素来与司刑寺少卿徐有功往来密切。而徐有功在御史台为官时,就一直压制酷吏气焰,由他中断的冤案不下百数。李昭德在朝时,也一向与酷吏为敌,想来他得罪了皇甫文备并不算什么大事。 只是他年逾耳顺,又经过了宦海沉浮,好不容易回京,却依旧是跋扈暴躁的性子,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我微微叹气,起身便向武承嗣告辞。 “韦团儿,你不要忘了跟谁在一条船上。”踏出数步,就听武承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语气慌忙,颇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味了。 我立于屋外,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魏王放心,韦氏心中分明。” 一路骑马缓行,心绪少有波折,朝政夺嫡的事虽近在眼前,我却从未像今日一般淡然笃定,却并不是由于前路尘埃落定。 我缓缓下马,抬头望去,只见无忧观不同往常,山门半开着,一个小女道侍立于侧。 心中生疑,我加快了步子,忙问那个小女道出了何事。 “韦娘子快些进去吧,有贵人到访。”小女道盈盈答道。 见她神色轻快,我放下心来,抬手拢发,向观内厅堂而去。 一个清瘦高挑的娘子跪坐于桌案之旁,衣着素净,发髻简单,正执杯慢饮,举手投足间显出通身的清贵之气。 我轻手轻脚地走近,直到看清了那白皙胜雪的肌肤,以及回眸而来的长眉入鬓、朱唇一点。 我躬身行礼道:“见过豆卢贵妃。” “这是在观中,又不是宫里,不必行这样的礼”,她抿嘴一笑,眼中神情仍是淡漠,缓缓说道,“见你这里茶具齐全,便忍不住自己动手了。” 我低头道:“贵妃本就是这里的主人,一切随心随意方好。” “听她们说,你时常住在安乐工的宅子。我等在此处不过碰碰运气,没成想倒还真的遇上了。” 我赔笑道:“贵妃出宫来此也该通传一声,总不置于薄待了贵妃,叫我心生不安。” 豆卢贵妃只是缓缓抬手,示意我在她对面落座,才轻声说:“原本只是出宫探望伯父一家,想着离宫门下钥时辰尚早,便回来坐一坐。” 我这才想起,豆卢贵妃的伯父豆卢钦望因依附李昭德,在李昭德被贬南宾县尉时,也一同被贬为赵州刺史。如今,又蒙陛下恩诏,回到洛阳,升任秋官刑部尚书。 “还未恭贺豆卢尚书右迁之喜,豆卢尚书一切安好?” “多谢,一切都好”,豆卢贵妃简短答道,似乎不愿多言,她的神色愈来愈淡,搁下手中的杯盏,音色平静地说,“带我看看阿暖。” 突如其来的话语,撕扯着我的内心,我将呼吸拉得缓慢深长,平复了许久,才低头道:“贵妃请随我来。” 静室之中,豆卢贵妃卸去发簪钗环,净手过后,置水、燃香、符箓、祝祷,行云流水的动作,与她淡然自持的气质融合在一起,显得格外圣洁高崇。 “当日我听闻她随你出宫,就想到会有这一日。”她重新簪上发饰,仍是不痛不痒地说。 万千愁绪萦绕于心,忍着说道:“是我害了她。” “踏入宫廷,连你我这样的人都难免成为替罪羔羊,刘窦崔唐四人更是无辜至极,她又如何能避免飞来横祸呢?” 她如此淡定平静地提起这件事,我连心痛苦闷都被压制。 “我回到观中,除了旧地重游,也是想劝诫你几句,许多事身不由己,心不由主,不要作茧自缚。” 这句话如此熟悉,恍惚间,一个荆钗布裙的绝色娘子现于眼前。 我不由得心生好奇,探身问道:“豆卢贵妃可是知道了什么?” 李旦与豆卢贵妃一直都不甚亲密,可他们却独有一种坦诚以待、相知相谅的默契。 “韦娘子,你是聪明人。三郎十二岁了,天资聪颖,又在宫里长大,早已通晓人事。许多事,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懂。” 心中大为震惊,她的话干净利落,掀开了我引而不发的怀疑。我不觉身子一颤,伸手抚上了脖间已经愈合的伤口。 我咬着嘴唇,好半天才苦笑一声:“看来豆卢贵妃很了解临淄王。” 她又是低头浅笑,“我抚养他三年,几乎日日都在他身边,他的心思瞒不过我。” “贵妃已经看穿了临淄王,又如何能与他日日相处而面不改色?” “既然都在宫外观中,便不要称我为贵妃了,叫我的道号琼仙吧”,她终于露出直达眼底的笑意,轻轻眨眼,缓缓说道,“我虽能看穿他,却也心疼他、赞叹他。更何况他的恶意并未朝着我,我又何必害怕?” 我没想到她竟又挑明了道出,只能以十二分的诚意回她,“临淄王只怕是贵……是琼仙娘子日后最大的依靠了,将此事告知我,却是为何?” 豆卢琼仙的目光穿过整个静室,落在外面飞扬自在的满院尘埃上,她神态松弛,含着笑意说道:“人命轻贱,不只阿暖,还有你我。你虽聪颖,可若心中始终绑着枷锁,不愿原谅自己、不愿堤防窦从敏的儿子,只怕性命堪忧。” 我一时哑然,听着她的肺腑之言,心中百感交集。原来在这宫门深处,也有并未深交过的故人愿意体谅我、保护我。 半刻的静默,我竟不觉落泪,蹲身向她行礼,“多谢琼仙娘子。” 她轻笑一声,弯身扶起我,向静室之外缓缓走去,“出来许久,总要回去的,不能一直待在观中了。” 她的背影清绝孤零,却高傲挺拔,我不由得追了上去,脱口问道:“听闻豆卢家素来向佛,琼仙娘子何故出家为道?” “我舍不得这头发。” 满院的尘土与日光交杂纷乱,我们对视一笑,彻底的释怀和喜悦升腾弥漫。
第七十章 收网 万岁登封元年四月,陛下再次改元万岁通天,以庆贺太初宫中新天堂和新明堂建成。同时大赦天下,本年田赋税捐全部免除。 随着这些好消息之后传来的,还有来自边关的坏事。 年初之时,归降大周的契丹诸部遇上饥荒,而管辖此地的营东夷都护府大都护、营州都督赵文翙不予赈灾,且对契丹各部首领吆五喝六、视为奴仆。 五月,早已归降大周的契丹首领、松漠都督李尽忠起兵反周,攻陷营州,杀营州都督赵文翙。李尽忠一路招兵买马,以“还我庐陵豫王来”为帜,控诉武周政权,扬言助李唐复辟。 数月之后,吐蕃亦出兵西南,响应“匡复李唐”之令,屡屡侵扰边境。 此事一出,我才惊觉陛下今年优待东宫、打压魏王的心思,只怕不单单是平衡二者势力。 陛下深谋远虑,定能料到边境摩擦不断,以“扶李灭武”为名的叛乱事有必然,正如文明元年徐敬业诸人的扬州之乱。 原来夺嫡之事,不光牵扯朝堂,更关涉国土边陲,从前是我的眼光太窄了。 再次见到婉儿,已是万岁通天元年的年尾。她遣了马车来接我去她宫外的府邸,下车时,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公主的车架。 这座府宅为她的母亲郑氏所居,院落不大,却极为精致,步行数十步,经过正厅,抬头便看到了书斋中并排跌坐着的婉儿和公主,自在洒脱,笑语连连。 “见过公主”,我轻轻上前挪步,行了一礼,而后起身转向婉儿,与她对视一笑。 与她们跌坐在一处,拉着婉儿的手,方才细细打量起来。 婉儿眼角添了几丝细微的纹路,发髻并未高挽,只斜斜垂向一边,饰以大小相等的蔷薇花钗,柔丽似水,风韵十足。 “怎么一直盯着我看?像是没见过似的。”婉儿笑着推搡我道。 我低头不好意思起来,也回以一笑,“可不就是许久未见了。” “这大半年来实在是不得闲,几个月才能出宫一次,匆匆见了母亲又被陛下叫了回去,否则早该去看你了。” “可不?”公主在旁昂着头,耸肩假嗔道,“上官婕妤百忙之中,还想得起来邀我们坐坐,本公主可真是荣幸之至啊!” 婉儿被她逗得咯咯发笑,又伸手去推她,捏着她的脸呵道:“再这么淘气,我便告诉陛下,叫你的崇胤和崇简去和亲!” “和亲?”我有些意外,薛崇胤和薛崇简都是太平公主的儿子,中原王朝何时有过男子和亲的? 她们二人见我满面疑惑,都收了手。公主撇了撇嘴,有些戏谑地看着我说:“你的皇嗣殿下,怕是要被突厥公主抢走喽!” 李旦?突厥公主?这又是怎么回事?我越发疑惑起来。 “阿月你就别逗她了”,婉儿无奈地摇摇头,对我解释道,“突厥可汗默啜前几月派兵协助平定营州叛乱,陛下封他为‘立功报国可汗’,又认他做了干儿子。如今蹬鼻子上脸了,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陛下的儿子呢,说皇嗣也可,庐陵王也可。” 我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讶得呆楞了好一会儿,才扶额问道:“陛下是怎么答复的?” “陛下只说皇嗣和庐陵王年纪都大了突厥公主许多,怕是委屈了公主,想着为公主挑一个年纪相当的宗室,才是两全其美的。” “依你看,陛下会选谁?成器已经成婚,又是皇嗣嫡长子,恐怕不会与突厥结亲。那就是……李成义?还是李隆基?”脑中闪过无数年轻一辈的李姓名字,突然警觉起来,“陛下应当不会选东宫的人,难道选了庐陵王的孩子?是李重福还是李重润?又或者是……” 我抬头看向婉儿,将绕在唇边的“李守礼”又吞了下去。 婉儿与公主都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满面含笑。 “我看你要把这一辈李家的子孙念叨完了,要不要再加上襁褓中的李重茂啊?”公主在旁揶揄着。 李重茂是去年才出生的李显幼子,因为不是阿姊所生,我知道消息后也并未上心。 “公主又取笑我。默啜可汗反复无常,这几年反叛又归降已经数次,我还不是担心这些孩子。” “陛下没打算让李家的人去。”没等公主开口,婉儿就抢着对我说,换来了公主斜睨一眼的嗔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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