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贴着碑走到底,伸着脖子探头去看,很快又缩回来,摇头说:“里边没人,有桌子柜子。” “走!” 周青云大大方方往外走,周松背贴他倒退,紧张地盯着户房。 里边不知在商量什么,低声细语,只听得稍稍有些响,一直没见有人出来。一年到头不见几人来击鼓喊冤,守大门的两人照例靠着柱子打瞌睡,也不往后边瞧。 一路顺畅,周青云进了刑房赶紧翻,带锁的,不带锁的,通通打开看一看。 周松被这瞬间开锁的本事给震慑到,凑到跟前屏息凝神看。 翻来翻去,空手而归,出来正巧碰上几人从户房往外走。此时再躲,反倒不好。周青云很有官威地摆手,朗声道:“不必多礼,自去忙罢。” 领头的两人晦暗不明地对视,周青云像是突然想起了要紧事,回头对穿青衫的冯康说:“你就是……冯主簿?手头上的事先放一放,将这三起命案苦主的户籍找一找,往上三代往下三代都翻一翻,旁亲……就算到五服之内吧。” 他不等人答话,扬起脸,胜券在握地说:“我已经查清楚了。女犯在镖局学了功夫,与前二人无仇无怨,下死手是为图财。斩她事小,查出幕后主使事大。没有服辩供状,总得查出个所以然,这么大的事,上边肯定要来人过问。眼下还能补救,速速去办,到时也好有个交代。” 在场几人全傻了眼,周松结结巴巴劝:“不……不会吧?这都……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杀了人,全无好处。” 周青云摇头,捋捋光秃秃的下巴,傲然道:“杀人,有时为财,有时也为别的。冯主簿,冯典史不敢对犯人用刑,其中必定有个缘故,不如你去问问,或是我直接……” 那么好的苗子,还有大用处,破了皮,折损千两万两。 冯主簿不敢再耽误下去,忙躬身应是,掉头回户房干活。 周青云盯着剩下的人,眯着眼问:“怎么,你们还有公事要回?” 等人都散了,周松战战兢兢问:“爷怎么突然说那些话?给我吓出一身冷汗。” 周青云转身,正抚着胸口后怕,他颤着声问:“方才扮得怎么样?” 周松愣住。 进了会文馆,周青云在桌子旁来回转悠,念念叨叨:“冯典史,冯主簿,冯啊冯,多半是亲戚。亲戚间爱攀比,两人一个胖一个瘦,一个肥差一个冷板凳,应该早有嫌隙。你说是吧?周松,周松树?” 周松回神,一脸凝重地说:“不是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吗?” 周青云脸色大变,倒吸着气,双手合十,高过头顶,开始求神问仙来保佑。 周松忙安慰道:“方才那位没生气,当真回去查了,想来……” “对对对!其实吧,我还有个好主意,可惜没银子去办。你说,那库房,能不能混进去?锁不是问题,我师父连大衙门都闯过。” 你个傻大胆! “爷,马上就初六了,再等等吧。” 周青云点头,长舒一口气,坐下,躺倒,将腿也缩了上去。他抬起手,凭空乱点,随后像是赢了一盘大棋,欢欢喜喜说:“等拿了银子,我们上青楼逛逛去……那个,查案,是为了查案子。” 周松苦笑。 周青云跳起,又捋下巴,摇头晃脑一番,随即点头,一脸神往道:“听说姜家的姑娘个个貌美如花,不逊于……” 他总算还知道些分寸,把“贵妃”咽了回去,只是那得意实在压不住,又说:“不知道将来要许配哪位给我?欸,我写信让舅舅去打听打听,正要给他写信说你的事呢。哈哈,师爷,笔墨伺候!” 周松一面干活一面留神他。上衣有些肥大,显得腰细人单薄,这是捡来的旧衣。趿拉着鞋,行动老练,这不是新学来的。 周松研好了墨,周青云撸着袖子过来动笔, 露出了里头不太洁净的中衣。他忙着挥洒,字松松散散,倒回去补一笔,这才勉强写对了“契”。这字拿出去会让人发笑,他却满意地点着头。周松趁机抬眼去看他的脸:眉飞色舞,自负又轻狂。 处处古怪,但又合情合理。有点小聪明,却莽撞。品行有瑕疵,占便宜、吃软饭全无所谓,贪心,又喜欢把大义挂嘴边——分明是汲汲营营想立功往上爬,头一天却冠冕堂皇告诉他是为了理冤摘伏。说是找典史要来的钥匙,又压不下得意,泄露撬锁的秘密。贪那女犯的色,偏说是敬佩,转头又惦记上青楼。 十年的老知县就是这德性。 要是个清清白白的正经人,他们还真不敢用。这样的正好——人有所图,才好利用。
第4章 外头有响动,周松假意出去倒水,再退回来提醒:“大人,冯主簿来了。” “啊?” 周青云比他预想的要慌,猴挠一般在身上猛掏,摸出来一个青色钱袋子,随手往柜子顶上抛去。 什么时候偷的? 早该知道的,那位老大哥连大衙门都敢闯,总不至于光教一个撬锁。 周松掐紧了虎口,记着自己的戏,慌慌张张往后退,躲到周青云身后。周青云理好衣衫,官步一迈,迎到门口,焦急地问:“查出什么来了?” 冯主簿摇头,为难地说:“大人可曾见过……” “没有没有,回来就在翻卷宗。你再找别人问问。” 做贼心虚,太显眼,还得帮他打圆场。周松忙说:“我听人说,典史家出了些事,因此刚来又走了。主簿不如打发人,上他家去问问。” 冯主簿果然没起疑,摇头说:“佟大人家进了贼,杨县丞出城去办征粮的事,眼下……” 周青云来了兴致,靠近他,抬手帮他掸掸肩上蹭到的灰,丝毫不见外地问:“征粮这事,油水……有谁问过?” 冯主簿竖起食指顶了顶,恭恭敬敬问:“守备大人在这边有处宅子,就在将军坊,听人说老夫人要往这边来住上一阵,就在这两日,不知大人做何安排?” 周青云不知死活地轻蔑一哼,扭头去拨挂着的笔,将它们荡得来回敲击。 冯主簿心里有了数,面色不变,拱手说:“大人的吩咐还未办成,冯康先告辞了。” 周青云意兴阑珊地摆手,背过身去,对着窗外感慨:“落叶乱纷纷,林间起送君。好诗啊,好诗!” “爷,人走远了。” 周青云不咏叹了,迅速冲回柜子前,搬来椅子踮脚,爬上去拿钱袋。 周松小声劝:“这……不好,从长远计,不划算。” 周青云听进去了,虚心请教:“就说是捡来的,我拾金不昧,如数归还,他必要感激。再叫他花上几个钱,请我去婉华楼里坐坐,行不行得通?” 周松木着一张脸,他便跳着脚叫:“查案,真是为查案!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眼下坏了名声,姜家哪里看得起,这点得失,我还能不明白?” 周松仍不信。周青云只得说透:“我使唤不动他们,叫不来人,升不了堂,怎么审问?只好走上门去找,有那牌子在,弄不了这里的人,总能吓唬吓唬外边的。” “大人,官员狎妓,是要挨板子的。眼下身单力薄,不好惹事,不若先查查眼前能动的这些。姜家人明日就到,拿不到钱再另做打算,行不行?” “师爷说的有理。” “少说有一百钱,可惜那佩太结实,一时半刻解不下来……” 周青云颠了颠钱袋子,很是满意。门口有周松守着,他安心拉开口子,将钱往外一倒,随即哈哈大笑。 这里边装的竟然是一钱饷金而不是铜钱,难怪这么压手。 他拿起一枚送到嘴里验真伪,随即欢喜道:“咬得动,不是铜的,哈哈,金子,活的金子,这得值多少钱呀?我老娘一辈子没摸过金,我得给她留两个。欸,这能打出一对金耳环吗?我给她弄两样,气派气派。” 周松飞快地阖上门,冲过来帮他收拾,他还不乐意呢,用胳膊护着,拼命往自己怀里扫。 周松挤出一丝笑,劝道:“肯定能,只是眼下不宜搞出动静。你想想,那边一丢金子,你这里刚好拿出来花用,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周青云想通了,不抓金子,朝他拱手行礼,正色道:“福星高照,好事连连,难免轻狂。我太沉不住气了,多谢师爷提醒。” 周松才将金子收好藏进书匣里,周青云坐下吃了一盏冷茶,不免又念叨起来:“一个主簿就能捞这么多,将来我……师爷,你快替我想想,这衙门里的事,哪件最值得操心?” 周松摇头说:“这些事,往后再提,眼下最要紧的是案子。大人,你就没想过查一查那疑犯的物件?说不定有什么往来的书信契约或是信物,这里头这么乱,不知道被谁收了去。” “方才我没告诉你吗?”周青云从躺椅上弹起,眯着眼说,“刑房的讯簿上写着她家里只搜出来几件旧衣衫,和她身上穿戴所差无几,别说金银了,连铜物件都没有。抓她时,除了那柴刀,再没有别的东西。那刀又老又钝,只有鲁班头那样的举父 传说里的大力士 才用得上。” “大人过目不忘?” “那是。” 周松见他那手十分不老实,又摸向了藏金子的地方,怕他贪财误事,忍不住警告:“那位爷还在的时候,倘若官员作奸犯科,必要加倍惩处。偷盗可不是小罪,曾有人在赴任途中窃了店家一只烧鸡,抹了功名不说,还要庭杖三十,游街示众。” “诶呀,好好的,你提那人做什么?” “不是爷说他做了不少利国利民之大事吗?” “我那是跟风说几句空话,外边听来的。老话说得好:乱世才能出英雄。要是他还在,凭我,能做官吗?往后不许再提,以免耽误我升官发财。” 周松咳了又咳,痛心道:“大人,若是有冤屈,那姑娘年纪轻轻就被杀头,未免太可惜,还请大人三思,暂且丢开这些。人说细水长流,要高瞻远瞩。大人想光耀门楣,先得走好眼前这条路,要知道,后院那个还没挪坑呢。” “你说的对,是这金子误我。” 周青云恨恨地挖出换成布包的金子,用力拍在桌案上,随即又心疼地拿起,攥在手里。他左思右量,终于狠下心来,将它藏在了柜子底下,因怕被人捡走,便用脚尖将它再踢进去些,到底不放心,趴在地上,留恋地看了又看。 这番举动太浮夸,周松起了疑心,又听他仰头言噱:“方才不过是玩笑,外头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我记着呢,要一心为民啊!案子案子,是该看案子,杀人可是重罪,我再捋捋。” 如此反复,周松不免有些头疼,借口要烧水,退了出去。 他没走远,刚穿过角门,又从饭堂一隅上了院墙,猫着腰,借老桂树的遮掩,藏匿身形偷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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