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注意到沈溟沐持湖笔的手是左手,奇怪道:“沈大人怎的用左手书字?是左撇子吗?” 沈溟沐道:“今日右手不便,只好使左手。” 放下湖笔,轻轻摩挲右手,“老毛病了,一遇阴雨天筋骨痛,使不上力。” “受过伤吗?”赵绥绥想起班雀似乎说过沈溟沐右手受过伤,提不得抢,故而虽常年跟着归将军军中行走,最终却做了个文臣。 “很多年了。”沈溟沐捻着手上珠串,隐隐飘着香气,“每逢阴雨天便得带着麝香手串镇痛,还受得了这气味吧?” 寻常人并不会讨厌麝香,赵绥绥却是个例外。诸香中最不喜麝香,沈溟沐好似知道她有这样的好恶才开口一问。 “受……受得了。” “坐。”沈溟沐为赵绥绥拉开一把椅子,并问她,“喝什么茶,我这里有雀舌、龙井、石花、紫笋……” 赵绥绥道:“除了龙井都好,我不喜欢龙井的豆香味。” 沈溟沐遂捏起一撮雀舌扔进茶壶,以沸水冲沃。 等待茶泡开的功夫,赵绥绥忐忑不安地问:“沈大人能和我说一些我娘亲的事吗?我想听。” 沈溟沐不置可否,轻轻转着腕上的麝香串子,良久方道:“一会儿你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 沈溟沐不答,提起茶壶,倒了一盏清亮茶汤给她,“喝茶。” 一杯茶刚刚饮尽,方才的老伯走进来:“公子,马匹准备好了。” “走吧。”沈溟沐起身。 赵绥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已经被迫跟随沈溟沐来到了后门。 “我只有一匹马,委屈你和我共乘一骑。” “小狐和锦豹儿……” 沈溟沐将她扶上马,随后自己也翻身上来,手挽缰绳,将她圈在臂弯里。 赵绥绥嘴里嗫嚅着,想说的话还未说出口,沈溟沐不知搁哪变出一顶垂纱斗笠,盖在她头上。赵绥绥梳的是单螺髻,中空的斗笠刚好穿过她的螺髻,稳稳落头上。 “右手不太能使力,缰绳控的不稳,可能会有些颠簸,你坐稳了。”说着一扯缰绳,马儿嘶鸣,扬起前蹄,驰上街头。 赵绥绥被他圈着,一动不敢动,抬起眼皮看天,隔着面纱,原本雾蒙蒙的天空平添了一层朦胧感。随时随地都能降下一场大雨。 出城走上土路,颠簸起来,赵绥绥的肩膀时不时撞上沈溟沐胸骨。还是碧玉年华未经人事的她被迫感受着男人的坚硬。 忐忐忑忑挨到马儿驻足,赵绥绥撩起面纱,抬头一望,只见他们此刻身在一座山寺前,山门前悬挂好大一块牌匾,烫金大字,上书苦竹寺。 沈溟沐下马,旋即旋即将赵绥绥扶下来,赵绥绥懵懵懂懂:“我们来这里干嘛?” “看竹。” 走进山门,将马匹交给小沙弥,自领着赵绥绥往山后竹林转。竹篁幽深茂密,风摇动青玉枝,飒飒千层浪。 竹篁入口前有一间竹坞,竹坞前坐着位老僧,一手捻佛珠一手敲木鱼,木鱼极有节奏,咚咚咚,落在竹林中,颇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 沈溟沐领着赵绥绥在碎石铺就的小径上漫步,篁中有颜色好看的鸟儿飞来飞去,有翠鸟,有粉燕儿,有柳莺,还有黄的蓝的红的山雀,落在竹梢上,压得枝条儿荡悠悠。 赵绥绥篁间走着,眼睛偷瞟沈溟沐,寻思他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沈溟沐仿佛能看穿她心事,终于开口:“《严郑公宅同咏竹》这首诗你第一次读到是在何时何地?” 赵绥绥思忖须臾:“小时候祖父教我读唐诗,想必是那时候读到的,具体时间地点记不清了。” “我却记得。”在赵绥绥讶异的目光中,沈溟沐叙叙道出一个日期,“永平三年九月十六,地点是苦竹寺。我们身处的这片竹林。” 赵绥绥掰着指头算日子,“永平三年我五岁,九月十六……九月十六是我娘亲的生辰……” “沈鸾爱竹,她生辰那日你们一家游苦竹寺,在苦竹寺的竹林中,沈鸾吟了这首诗,你不解问其意,沈鸾逐字为你拆解,称这是杜甫少有的清雅之作。” 竹吟萧萧,乐曲一般动听,赵绥绥看着那些绿竹,看着碎石铺就的小径,看着小径旁耸立着的刻着柳宗元的《苦竹桥》的石碑。恍惚有声音灌进耳朵: “柳宗元的这首《苦竹桥》虽好,哪里及得上杜甫的《严郑公宅咏竹》衬托此地景致。” …… 女声轻柔脆快,恰似此地绿竹,淡雅脱俗。 一刹那,赵绥绥恍若被什么击中,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纷至沓来,涌进脑海。 18.进食 仿佛画卷,一幅幅在眼前展开。 缥碧色的衣袖、涂着红色蔻丹的指甲、晃动的竹枝儿……记忆风驰电掣闪过,她只来得及捕捉到零星几个画面。 “缥碧色……永平三年九月十六日我娘是穿了一件缥碧色的衣裳吗?” “缥碧……是水青吗?她的确穿了一件水青色衣裳,既像青又像蓝。”沈溟沐眸中闪过一丝惊喜,追着问,“还有吗?还想起什么了?” “指甲……红色的指甲,那天我娘涂了红色蔻丹吗?” 沈溟沐摇摇头,“涂红色蔻丹的不是沈鸾,而是你。” “我?” “前一天用凤仙花汁染上去的。” “那竹枝儿呢,眼前仿佛有一枝晃来晃去的竹枝儿,可是依照我当年的身高,该是看不到竹枝儿……” “那时竹篁也似这般有许多颜色好看的鸟儿,你看见一对粉燕儿落在竹枝儿上,吵着闹着要它们跟你玩,你爹娘拿你无奈,折下一截竹枝儿给你握在手里招鸟儿,当然招不来鸟儿。” 赵绥绥转头再看向那些五颜六色的鸟儿,眼前依稀浮现出一个小女孩的影子来,摇着手,呼唤竹枝儿上的鸟儿飞下来陪她玩。 入着神,被沈溟沐唤醒:“除了这些你还想起什么?” “没有了……” “仅仅是这些吗?” “嗯。” 沈溟沐眼底流露失望。不等赵绥绥发现,泯于眼底。 赵绥绥舔舔唇,忽然道:“哪里有水,我口渴了。” 沈溟沐带她转回前面竹坞,竹坞的老僧还在敲木鱼,沈溟沐示意赵绥绥上ʟᴇxɪ前。 赵绥绥走过去,细声细气地问:“师父,向您讨一碗水。” 老僧睁开眼睛,定定看着赵绥绥,木鱼也忘了敲。 赵绥绥被他的眼神吓到,不自觉后退半步,害怕道:“没有算了,我去别处讨。” 老僧闭上眼睛继续有节奏地敲打木鱼,声音平稳无波:“坞里有水缸,施主自取。” 赵绥绥道一声谢,进屋取水喝。 沈溟沐踱步到老僧跟前。 “你回来了?” 老僧眼未睁,敲击木鱼的动作未停,若搁别人肯定质疑声音的来处,沈溟沐却笃定无遗,老僧在和他搭话。 “回来了。”他答。 此后两人再无旁话,沈溟沐负手而立,待赵绥绥出来后,带她一起离开。目送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木鱼的声音渐渐微弱。 打苦竹寺出来后赵绥绥显得很开心,“我想起来娘亲的声音了,落在耳畔像云朵一样,轻轻柔柔。沈大人,今天多谢你,你让我又多了一份关于娘亲的回忆。” 沈溟沐将她垂下来的一绺碎发别到耳后,温声道:“以后你会找回更多记忆。” 当时的赵绥绥未能完全领会这句话的意义,直到又过去了很多个日夜后,她终于找回了更多的记忆,关于沈鸾关于沈溟沐,她才陡然惊觉,他当初的这句话暗含着多少心酸与期待。 他用心血浇灌她,而她报以花开。 驱马回到城里,来到沈宅后门,沈溟沐将马交给守门的方伯,带赵绥绥街上去。 “出来这么久,我该回家了。”赵绥绥小声嘀咕。 “不忙,吃过饭再回去。” 赵绥绥确有几分饥馁。 “可是见不着我,小狐锦豹儿该着急了。” “不用担心,庆风会招待她们。” 见沈溟沐这样说,赵绥绥只好安然去和他去吃饭。原以为他会带她去什么酒楼饭庄,不想只是路边小摊。 老板站在鏊子前煎饼,稀稀的面糊铺上去,没一会儿,薄如纸圆如月的一张煎饼就煎好了。 沈溟沐带她来的摊位位于煎饼铺隔壁。赵绥绥觑着油腻腻的桌椅,犹犹豫豫不肯坐。直到沈溟沐掏出汗巾铺上去后方勉为其难地坐下。 赵绥绥瞅着周围林立的摊铺,坐立难安,悄悄问沈溟沐:“这里的东西能吃吗?” “当然能吃,你小时候很喜欢吃。” “咦?”赵绥绥瞅着周围吵杂的人,秀眉微蹙。她一个大家闺秀,从未在这种地方用过饭,拘谨又不安。 沈溟沐招来老板,点了一盘猪肉冻、一碟抹脏、两碗红丝面。 须臾,食物上来。猪肉冻旁边配有姜豉,沈溟沐倒上去拌拌,示意赵绥绥可以吃了。 赵绥绥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味儿好大。” “味儿是重了些,但是味道很好,你尝尝。” 赵绥绥受不了姜豉味儿,抹脏是内脏,她同样不吃,瞅来瞅去也只有红丝面可以入口。挑起一根,“这面为什么是红色的?” “和了猪血。”沈溟沐答。 面条“啪嗒”从两根筷子中间滑落。 请人吃饭,没一种是她能吃的,赵绥绥有些不太高兴,嘴巴嘟着,眼睛瞟地面。 “吃饭。”沈溟沐敲她碗。 “不想吃。” “至少把红丝面吃了。” 赵绥绥干脆拿起斗笠扣头上。 沈溟沐道:“吃着饭你戴斗笠做什么?” “我喜欢戴。”很坚决很有脾气。 沈溟沐只用一句话便泄了她的气:“你不吃以后甭想从我这里打探沈鸾的事。” 赵绥绥气鼓鼓:“不许你直呼我娘亲名讳!” 沈溟沐兀自埋头吃面。 赵绥绥讪讪半晌,鼻翼翕动,被隔壁飘来的煎饼香气吸引。沈溟沐见状扬声叫老板送一份煎饼过来。 “好嘞,加不加葱碎?” 赵绥绥如临大敌,慌忙摆手。沈溟沐道:“不加。” 饼儿煎焦黄,叠成四四方方盛在白瓷碟里端上来,腾腾冒着热气,香气入鼻,赵绥绥深吸一口气。 执箸挟一块送入口中,软软的,香香的,鸡蛋香混合着油脂香一道冲击着她的味蕾。 运箸不觉加快。 沈溟沐见她仍旧不肯除下斗笠,一味隔着面纱吃,无奈苦笑。 一张煎饼很小,顷刻吃完了。 沈溟沐问她:“吃饱没有?” 赵绥绥摸摸肚子:“饱……” “再要一张?” “也……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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