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速曲外的沙漠里,察罕怒瞪双目,与他对峙着,内心犹如雨僽风僝。 有一刹那他竟觉得,就连阿尔泰山的惨痛,都比不上现在。 比不上真相大白、虚假的粉饰被撕碎后,这般淋漓尽至的痛楚。 “你……怎么敢……”察罕脸色青紫,眼中喷薄着火焰,面部颤抖着,扭曲着。“你怎么……能……” 祁念笑踉跄着倒退几步,跌坐在黄沙间,背倚半截枯木。 “杀了我吧,察罕,” 他仰头靠着枯木,缓缓卸了甲,疲惫地闭紧了眼。 缓缓伸手探入里衣。 似是握住了什么东西,按在心口。 “杀了我,仇就报了……我,该死在你手里……”他低声絮语。 “你是真——该死啊——”察罕抓着头发,弯腰放声长啸,几近呕心抽肠,“我们那么信你——那么信你啊!为什么背叛为什么?!岱钦大人他做错了什么啊?!你凭什么——” 祁念笑麻木地僵坐着。 “我以为……岱钦去了……久泉驿……” 而察罕,则像是听到了此间最最讽刺的笑话。 他红着眼,仿若流着血泪,字字狰狞道:“你以为他为何没去久泉驿?” 祁念笑的睫毛颤了颤。 “——他是为了你啊!”察罕眼中,尽是无法释怀的憎恨,“他是担忧你,才迟迟没有动身啊!!” 那样好的岱钦,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惦念的,只是他的佑之安答。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留在阿勒台谷,也就不会迎头撞上身披道戈辛甲胄的祁念笑,不会一眼认出熟悉的他,也就不会得如此结局。 一切都好像那么的阴差阳错。 一切,又都好像冥冥中注定。 祁念笑仓皇一震。 他的脸色“唰”地变了,惨白得没一丝血色。无比强烈的自责与懊悔,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 但见察罕拖着长刀,一步步朝他走来。 他无言,再度合上了眼,默默地,预备迎接死亡的宣判。 却没等来察罕挥出的冷刃。 胳膊被猛地拉了开,身体随之被人架起。 祁念笑抬眸,错愕地,看他架扶着自己,阔步往前行去。 “我不杀你。”察罕的眼神,异常的冷漠疏离。 他嘴角挂了冷笑,浑身气息流露着深深的怨恨,又好像,在竭力遏制着什么。 他侧眸,瞥见祁念笑方才攥在手里、按在心口的物什。 一支裂痕斑驳的碧玉簪,一只磨损泛白的旧香囊。 察罕知道它们的由来。 “寒姑娘和岱钦遇上你……糟了八辈子霉!” 他咬牙切齿,尽全力撑着身边的男人,艰难地携之前进。 “你以为,你这幅求死等死的模样算是赎罪?放他娘的狗屁——” 察罕忍泪含悲,目光锋利胜刀。 “我告诉你祁念笑!我不杀你,绝非心软也绝非原谅!” 他粗喘着气,呵斥道:“你乃堂堂北庭大元帅,掌天下军戍的统领,你有你的责任——守住西北,还边境各镇的百姓安平!战事未息,你别想撒手不管,别想自己一了百了,我绝不让你死了舒坦!!” “你以为你要为何而活!没了寒姑娘,你便没了盼头?可祁念笑你知道吗!你被多少人奉为战神‘苏鲁锭’,又是多少人眼中的‘盼头’啊!” “我不杀你,是因你还有活着的意义。若没你稳住军心,北境部落就是一盘散沙——” 察罕的脸上,带着种不加掩饰的嫌恶。 “我没指望你能成为寒姑娘那种人,没指望你菩萨低眉——但你给我记住了!只要你还在这个位置一天,就担好你的责任!” “你怎么跟邬术说的?军人的使命,是守护家国安平,包括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小家!” “求死?你想都别想!” …… …… 成德五年夏。 祁府,南苑外的游廊。 男人静静坐在檐下,望着池水出神。 这里的一切仿佛都不曾变动。而往事只堪哀,对景亦难排。 不逢旧人,空有旧长廊。 枫芒轻脚走来,例行禀报道:“主上,您出征在外的这些年间,属下已按您吩咐,离间了敌人,着手一一击溃。详细的线报,已送至蔹院,放在您几案上了。” “有劳,”祁念笑习惯性地按揉着左臂,声音很疲惫,“我随后看。” “还有……”枫芒的下半句话欲出又止,“始从去年起,我们的暗卫便在江南行省……零星发现了……宋末帝的踪迹,活动愈发频繁。”她只说了赵禀,却是不敢提某个名字。某个一定会随着赵禀一同出现的,名字。 她没说,不代表祁念笑听不懂。 果然,他的瞳孔猛地一颤。 眼睑微垂,很快遮去了眼底弥漫的痛苦。 “封紧嘴巴。替他们遮掩行踪,清理干净后患,”他的目光有些浑浊,“勿让朝廷……尤其是国师党……得知他们的行踪……” 他用的是“他们”。 “是,主上,”枫芒说,“您临行前就叮嘱过我们,属下都已办妥了,绝对清除得干净。” 他“嗯”了一声。 “您下个月可是要南下巡视江南行枢密院?”枫芒问,“到时候府上的安排,您若制定好了,便尽早知会属下罢,连卫们随时任您差遣。” 枫芒汇报完毕,默默退了下。 庭院重归空寂。 祁念笑闭上双眼,轻倚廊柱,又一个人呆坐了很久。 恍恍惚惚,好像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一束光芒,就洒在他眼皮上。 他轻轻牵起了嘴角。 “今天……能不能……别那么快就离开……” 他一眨不眨,望着眼前幻影,望着她虚虚实实的灵动笑靥。 紫衣,碧簪。 雪肤,墨发。 他眉心微动,不自觉地哽塞道:“能不能……多陪我片刻……片刻就好……” 倩影却似缥缈的烟,他触碰不到的烟。她拎起裙摆,浅坐在廊下的坐凳楣子上,像是隔了层纱与他对望。 他如痴如醉地凝眸,眼前水雾氤氲。 心好像被挤压在岩缝间,痛得酸涩。
第387章 回首又见她(上) 姑苏水乡,仿佛天生带了种悠然惬意的韵味,如古画般夹杂着书香墨气。青砖黛瓦,亭台楼榭,石桥拱立,绿柳垂曳。水面柔雾袅袅,摇橹船“吱呀”声声,随着水波一同荡漾。 祁念笑一身常服走在岸边,身旁伴着姑苏当地的官员。 南巡,枢密院年年都要履行的公务,通常由三品官亲自负责,祁念笑作为最高级别的知枢,本无需如此劳形。而他此次南下,则是打着巡查的幌子,带了连卫,计划摸排国师党某桩案件的底细。 此时正值乞巧良夜,碧霄浩瀚。绮罗香泛花间市,灯火光分楼外桥,一派繁荣。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官员们曲意逢迎,心思全然不在公事上。 若她在就好了。 这个念头倏然闪过脑海,便引得心如刀绞。 祁念笑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与祁寒自别失八里归来,同乘一骑。她蜷在他怀中,轻抱住他揽缰绳的手臂,发丝随风飞扬,带着药材的清苦香,拂过他鼻端。 她曾笑曰,若是此生都能对着如画美景,享无限静谧与安逸,那就好了。 她一定会喜欢这片江南的,他想。清雅水镇,烟火人间,美得令人陶醉,恰与清淡的她,百般相称。 纵是江南光景好,他妄图与之分享的人,早已不在身边。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 皎皎婵娟,徒在回忆里高挂。 这一天,许因乞巧节的缘故,街上游人络绎。有官员指着不远处的市集,谄媚地邀请祁大人共睹佳节盛会,一览风土人情。他支撑起虚伪的假笑,应承了。 乞巧,这两个字之于祁念笑,是一段最美好的记忆。 也是最残忍的刀子。 他穿行在人潮人海,眼扫过阑珊灯火,旧忆的碎片走马灯一样闪回,几乎让他难分清幻觉与现实。 想念她的眉目,想念她的顾盼。 想念她牵他迈入滚滚红尘,一笑便能乱他心弦。 想念她裙摆曳地,在河边与他放了并蒂莲花灯。 失去她的每一刻,都是他的郁郁寡欢。 祁念笑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将胸腔内的苦闷吐了出来。 身边,官员们还在滔滔不绝、扯东扯西,吵得他耳朵生茧,头也晕晕沉沉。 当真很烦官场上的虚与委蛇。当真很烦。 前边沿街都是小摊铺子,都是贩卖各种各样小玩意儿的。许多小贩就以芦苇随意架棚,吆喝着售卖“磨喝乐”,引得许多女子围拢上前。 像极了那年,大都城的乞巧盛会。 祁念笑默默咽下喉咙里的苦涩。 也就在不经意间,飘忽的目光仿佛司南上的磁针,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吸引而去。 蓦地,落定在了不远处。 有道身影,端姝如盈。 就这样闯入他眼中。 紫衣素容,疏淡清雅。 无双的风华。 那一瞬,心情激荡犹如电闪雷鸣。祁念笑觉得脑中什么都不剩了,只疯狂喧嚣着,任由滚烫的血在身体内翻涌澎湃,猛烈得能冲爆心脏。 他迅速挪正了视线,没再看那个方向,耳鸣目眩,费了好大力气才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是错觉吧? 是一场梦吧? 反正他常能在幻觉中见到她,反正她常来他梦中造访…… 可梦臆,又怎会如此清晰真实。 是她吗? 方才的身影,是她吗? 她的侧颜他如何认不出? 那是每每午夜梦回,他都要在心中描摹千遍万遍的面容啊! 心乱得一塌糊涂,像被龙卷风席卷过了,空余残骸遍野。 祁念笑艰难地端着假笑,偶尔颔首,佯装在听官员逢迎。 身边皆是朝廷的人,哪怕他看到的就是她——也不能让人发觉。 但他自己深知,其实,他是不敢转过眼去看啊。 他不敢,不敢看,不敢想——就连确认一眼那女子是否是她,都没能鼓起这份勇气。 他是个逃避的人,不论从前,抑或现在。 “这边拥挤,我们去那边。”祁念笑抬手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官员立刻抚掌,笑着赞同了。于是众人拐入街巷,继续游逛了。 可祁念笑的心绪,再难平静下来。 是她吗?那会是她吗? 应当是幻象罢,她怎会出现在姑苏?记得她说过,她在临安有宅院,而那赵禀也是临安人,临安距此地并不近——怎可能在姑苏见到她呢? 以前也常有这种情况,他因过度的思念而产生幻觉,误以为自己看见了她,经常如此,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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