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下们纷纷出动,要将此地搜得底朝天。赫楚也检查了屋子,确定这里没藏人。 于是他便和手下分别行动,挨个房间探查着整座楼。 独自搜到一处库房,他不禁皱起眉。这房间很大,昏暗无光,灰尘遍布,各种杂物堆积如山,空气中全是发霉的潮味。 赫楚捂着口鼻,拿刀鞘拨开杂物,走到库房深处。那里有个窗户,半开着,通向外头。 反贼会是从这儿逃脱的吗? 都走掉了? 忽地,鼻翼动了动。 赫楚隐约嗅到一股清香,淡淡的,甜甜的,荷花似的。好像曾在何处闻到过。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赫楚眯起眼,环顾一圈,视线落在了身边的杂物上。 落满灰尘的黑布,似覆盖着什么,正极微弱地颤抖着。 “逮到了——”他遂冷笑,伸手一下子掀开黑布。 恰对上一双颤动的丹凤眸。 赫楚登时错愕,手还停在半空中。 她就抱膝蜷蹲在地上,抬眼望他,咬着唇,满脸的戒备与倔强。 “怎么会是你?!”他手撑在她左右两侧,压低声音,难以置信地道:“你——你是——宋党?” 知鸢一身夜行装束,鬓发有些乱,被赫楚双臂圈在杂物间,惊恐不安。 而赫楚此刻也不比她冷静多少。今天之前,他如何都无法将初见时飘逸若莲的姣好女子,与那前朝反贼联系在一起。 突然间,身下的女子猛地提膝,直击他要害。赫楚没反应过来,生生挨了这下暴击,痛呼着弯了腰。 知鸢则慌张地往门口冲去。 “嘶——等等——”赫楚忍着剧痛,飞身堵住了她的去路,单手攥住她两腕。 见她惊慌地想挣扎,他稍松了力度,尽量不去弄疼她。 “外面,都是兵士,”赫楚喘息着道,“你别怕,我不抓你……”他又纠拧着眉目“嘶”了一声,幽怨般嘀咕道:“下手这么重……” 这回换知鸢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了。 “你想怎样?”她因害怕而噙泪,语气却强硬。 赫楚撒开手,故作轻松道:“本将才不为难一个弱女子。” 知鸢眼眶很红——却像是被气红的。她似凶狠地盯着他,仰起下巴,不避,也不躲。 这双绝美的眼睛,是清澈的,是倔强的,更是愤怒的。他唯独没在其中瞧见怯懦和柔弱。 “我才不是——弱女子!” 她从袖中摸出飞刀,恼火地刺向男人脖颈。 “喂!陆知鸢!”他捉住她的手,也有些恼了。不是就不是嘛!怎么急眼了?他乃元朝三品武将,都想帮她这个宋女逃走了,她还想他怎样?怎就这般不知好歹! “赫楚大人——”库房外传来部将的声音,“您那边什么动静?可有异状?” “没事!脚滑了!”赫楚扭头回道。“你们呢?有线索没?” “没找到,许是让贼人逃了……” “哦……”他含混道,“再去搜一遍,问问有无目击的,让看守楼外的那队人手,去方圆四里地探查……” “是!”部将应了。 赫楚没好气地看向身前。 “我真不抓你,”他冷哼一声,“还不信?” 知鸢沉默了很久,小脸陷入一片阴翳中。 “你徇私。”她拧巴地说。 他哭笑不得,“那我现在捉你归案?” “不要!”她似气鼓鼓地侧过脸去。 赫楚望着她这副模样,心音杂乱。忽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仙乐奏响心间,激荡起暖流。 这个宋人女子……挺可爱的。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好大一跳。 紧接着,原本升腾在心底的灼热,被一瓢冷水浇灭。 ……他这般,怎对得起亡妻?
第393章 【鸢楚】且尽红裙(上) 自那之后,赫楚陷入了长久的困厄。 梦中开在天池的白莲,荡漾着,溢香着,可他不敢承认,不敢去想。心曾在皲裂的地缝间苟活,如今,轻而易举就被那丹凤眸中的碧波俘获。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温暖,是流星划过夜空、拖拽出长长的尾巴,给予暗夜格外明显的那一笔耀眼,难以挥散。 他不敢去思考答案。而行为的本能却骗不了任何人。包括自己。 有段日子,赫楚每天下值后,不由自主就走到了凤池坊,烟柳楼外那条街。他不是刻意要去的,就是脚不听使唤,才不是他有意要去的。 那么,来都来了,就……进去瞧上一眼她吧? 那么,瞧都瞧了,就……上前与她说说话吧? 他要先声明啊,他赫楚如此行事,旨在追踪反贼,是为了公事,公事!他这叫欲擒故纵,是想留着她钓大鱼。怎么,不信嘛?那……好吧,他天天来找她,是怕又有哪个登徒子冒犯她,譬如怀王那样的歹人——若趁她无依无靠、再强行上手呢?那还了得?咳! 赫楚郁闷地喝着茶,觉得,连自己都无法自洽了。 不远处,知鸢与旁人有说有笑。她对着众人,永远是那柔柔的嗓音,瞧着温婉又大方。她嫣然一笑,便是满人间的春意盎然。 但赫楚见过她不一样的一面。 “大人最近……是要住在烟柳楼了?”她独自朝他走来,仍挂着标志般的笑意。 走到近侧,却立马冷了声线,像只警惕鼓腮的小云雀。 “阴魂不散,你到底想要什么?” 知情不报,还天天来盯着,是想拿她威胁宋党,还是别有图谋? 赫楚想了好久,说了句让两人都倍感意外的话:“我想你,教我读写诗词。” “你唱的那些曲儿,很好听,”他脸涨得通红,像被开水烫过似的。“我……是个粗人,不怎么懂汉文,但又听得入迷……嗯,你好像通晓那些学问……你很厉害。” 知鸢眨眨眼,哑然失笑:“就——就只是这样?” 赫楚用力地点头。 一来二去,他们越发相熟了。 却好像都忽视了他们彼此对立的阵营。谁都不提,一字不提。 只如友人般相见,相知,相熟悉,相暗昧。 有天,他在知鸢的教引下习字,忽然问:“你的名字,知鸢,是鸳鸯的鸳?” “不。”她严肃地摇了摇头,提笔写下个“鸢”字。 “鸢者,鹰也,飞则戾天,布翅翱翔。”她莞尔一笑,飒意了然。 “……好看。”他望了望她的字,又望了望她的眼。 “我的名字,赫楚,”他流畅地写了句元文,她凑上去瞧,只觉得像一串符,像一串花纹。“元族话里,是厉害的意思,嘿嘿……” 知鸢弯了眉目,仿着他的元文,笨拙地在纸上“画符”。 “那,我们的名字,很相称啊……”她掩唇轻笑,笑着笑着,眸光忽然转冷,落寂了下来。 赫楚不知她为何黯然。 他没话找话,问道:“你今日在舞榭,唱的什么词?”他听她唱过许多次,猜她应是很喜欢的。 “且尽红裙歌一曲,莫辞杯酒饮千钟。”她话音清淡,垂眸写道,“人生半在别离中。” 赫楚听得云里雾里。 但汉文这东西,就像知鸢,天生具备一种吸引人的魅力。 “听着悲了些。是何意啊?”他问。 “每个人,都有独到的见解,”她沉吟,“我想,它许是在说,离别难免,不如及时享受当下之乐,莫把那短暂的韶华,给轻负。” …… 人这一辈子,会先后深爱着两个人吗?赫楚不知道答案。 但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不想,不想再将对她的爱慕藏进小心翼翼的每一次对视中。他不想再假借任何托词与她相见,不想苦苦挣扎在世俗的禁锢里。 家中的施压,世人的风言风语,族类之别的束缚,他可以全都不在乎。 他要她知晓他不掩昭彰的倾慕。 就像他掷千金为她送上的金绢花,是众目睽睽下的虔诚,是不容人置喙的宣告。 独处时的共饮,不知从哪天起,由淡茶换成了清酒。不足以醉人,却放大了心中的奢求。 无法言说的晦涩,无法掩饰的奢求。 他动心了。 他承认。 赫楚在亡妻的墓碑前跪了一夜。他叩首道歉,一遍遍道歉,因为他违背了誓言。亡妻离去前,虽也劝他另觅新欢,但是他自己发誓要为她守节一生的。他没做到,是他有愧,该他良心受谴责。 家族长辈得知他近几个月泡在烟柳楼、成天围着个汉女转,对他是一通威逼压迫,闹得家中鸡犬不宁,父亲更痛斥他丢人现眼,是个耻辱。 这些都没打消赫楚的痴执。 他用着从知鸢那里学来的汉文,费劲地写了一封信,用他贫瘠匮乏的表述,尽陈爱意。 那个暖阳融融的午后,她照常与他并坐着写字。阳光穿过轻柔的窗纱,悄然洒在她脸上,徒为她添了别致的明媚。 他借着酒意,忽然俯身附到她耳边。 赶在她扭头前,滚烫的唇挨贴上她冰凉的脸颊。 一触即分。 她怔怔望着他,眼底微闪烁着什么光亮。可她看上去又是那么的悲伤。 “你孟浪。”她蹙眉,拧巴地说。 赫楚红了脸,原本想说的话,也含含糊糊地说不出口了。 他将写好的信塞给她,说,你看看这个,一定要看啊。然后,他就像害羞的小媳妇一样,迈着矫捷的阔步,扭扭捏捏地逃了出去。 那之后的几天,赫楚都在期待知鸢的答复,每一刻的心田都有暖流涌动。他憧憬着与她的今后,也不由自主地想,若她看了信,会露出怎样的神色呢?她是否也会和他一样,愿意冲破世俗之见,轰轰烈烈地与他奔赴彼此呢?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就像是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 他没等来一句回应。 再去烟柳楼寻她,她却总推脱,躲着不肯相见。 僵持了数日,才叫小厮给他传了封回信。 赫楚激动地展开,见花笺上只写了四个字:电光朝露。 电光?朝露?何为电光朝露? 他不解此话,便堵在烟柳楼,非要向她索求一个解释。 “不真实的眷恋,便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注定留不住。”她说,“待到热情褪去,大人或许,就不会再冲动了。” 他说他不是冲动,他是认定了她,才不是劳什子留不住的眷恋! 她说,我不想无名无份地跟你,试问你的部族,可会允你迎娶外族女子,还是飘茵落溷的风尘女? 他说他定要抗争,管他谁来阻挠,他都要堂堂正正地娶她为妻,便是放弃锦衣玉食、去私奔都不为过。 “那么,你的妻子呢?”她淡淡地扯唇,笑容苦涩,“别说什么她不会责怪之类的话。这世上,就没有哪个女子,会希望自己的丈夫心里装着别人。她去世前体恤你,担忧你独自一人生活不易,故而说了些大度遗言……不代表,她见你新欢在侧,就不会难过了。她人好心善,亦不代表,你可以委屈她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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