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 她微笑着,眼眶却红得厉害。 “我是前朝宋人!我的家,我的国,毁于何人,你——竟能不知吗?” 赫楚心中咯噔一下,突然就变得无措了。 他的父亲,伯颜元帅,就是亲自带领铁骑侵袭中原、覆灭了前朝的人啊…… “从见你第一面,我就告诉过你,”她眸底的感情在一丝丝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愤怒的焰,“我叫陆、知、鸢,”她的重音落在“陆”字之上,凝定他,恨意凛然:“家父气节壮烈,不惜投海以殉国,我又何尝不能,子承其风骨?” 大义之前,任何情,再深挚的情,都不足为道。 我与你,我与你的情爱,就像新旧的两个朝廷,一荣,则一损,一辉煌,则一衰败。 始终是对峙而不能共存的。 “我每次看着你,心中都在想——”她冷笑,泪从眼角滑落,“——该怎么杀了你!!”
第394章 【鸢楚】且尽红裙(下) 赫楚本以为,她抛出的任何疑虑,他都能对答如流——他不会因知鸢的出现就摒弃对亡妻的敬重,更不会让这份敬重和责任影响他对知鸢的爱慕;部族的施压与元汉之别,在他看来都是糟粕,更无所谓顺从。 但元与宋的矛盾,是无法筑桥以通行的天堑——隔着国仇家恨,单薄的言语筑不起任何桥。 那天,赫楚失魂落魄地逃出了烟柳楼。 他清楚,他明白,元灭宋都做了多少烧杀抢掠的恶行,那叫一个惨不聊生,民无噍类。大元的盛世,是用鲜血浇灌出来的;从襄樊屠城到临安陷落,元军带给宋民的惨烈灾难,史无前例。他乃伯颜之子,元兴宋亡的既得利益者,他有什么资格让知鸢看淡仇恨?他——怎么配呢?! 他只记得,自己一个人闷头喝了好多酒,直喝得神识迷离,一倒头昏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烟柳楼。 他正躺在知鸢的榻上。 那一刻,赫楚慌乱无比。 他惶恐地以为,自己因酒醉而轻薄了她,这比什么都叫他难受得剜心。他不想伤害她,更不想给她增添烦恼——可他好像总把一切搞得很糟糕。 不过,瞧她的模样,他们之间,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大人,可需我帮你回忆一番?”知鸢礼貌地微笑,眼神却透着嗔怪。 据她称,某人昨夜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闯进了她这间屋子。 “然后你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抱着我的腿,嚎啕大哭——” 她似平静地转述,实则早已满脸黑线。 “哭嚎着什么……对不起,都是我们的错,是我族人对不起你,害得你们远离故土,流离失所……之类的,” 她眨眨眼,两颊在强忍着抽搐。 “你就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啊,一把鼻涕一把泪……之后,情绪上来了,时而扭曲打滚儿,时而阴暗匍匐,还说……知鸢啊,你杀了我解恨吧,我不让你心里为难,就算你骂我、拿刀捅我,我这心窝子都是暖的……之类的。”她模仿着他的腔调,滑稽可爱。 ——知鸢啊,就算你要我死,我也是亲手给你递刀的那个。 赫楚僵定,震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原来,可怕的不是宿醉断片,而是宿醉断片后,第二天,还有人帮你回忆着你的露丑。 他觉得,她一定嫌弃死自己这副臭德行了。 赫楚懊悔地低下头,难过得不敢看她了。 耳边却听到她如黄莺般的笑声。 “哈哈哈哈——” 他愣愣地抬起眼,看她捂着肚子,笑出了泪花,笑弯了腰,笑得开怀爽朗。 知鸢笑了很久,笑累了,才再恢复了平日的温婉端庄。 “你不必对我道歉,”她敛目,道,“你是元军,又非那南侵大宋的元军。令尊伯颜,虽为攻陷临安的主帅,却也非在崖山海战、逼我父亲跳海的元凶。你的道歉,代替不了那些人的。” 谁都没想到,那是他们在大都的岁月里,最后的平和。 他醉酒夜宿她房中,此事很快传了出去。流言蜚语,像是暗夜里的猛兽,无声地撕碎了美好的假象,伤得人体无完肤。 人都乐道,世家权贵、战功彪炳的枢密高官,竟日夜流连忘返于青楼;而那风尘女,自诩清高,原也不改以色侍人,巴不得给贵人自荐枕席。 她的名字终于和他的,并列着,传遍坊间。在世人眼中变得不堪。 赫楚愧疚得肠子都青了,若他早知,自己的冲动会给她带来这些骂名,他定不会冒失啊! 他多想当面向她道歉,关切她近况,但她再一次开始了漫长的回避。她不再与他相见,能躲即躲,冷淡非常。 她的神情,渐渐变得憔悴而忧伤。 她的眼里,好像永远萦着烟一样的水雾。 黛眉总长敛,倦倚危楼。 赫楚远远地看着她,心知,自己才是她郁郁的根源。 爱,是克制。 是不去扰乱她的安宁。 是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也能变成摧折她风骨的灾祸……然后,自此选择放开了手。 再往后,宋党被朝廷追缉,她也离开了大都城。 不辞而别。 再无音讯。 …… …… 那是六年后了。 伯颜元帅病逝,赫楚便袭承了父亲的衣钵,掌一方军马调度。恰逢江南动乱,总有山贼匪盗揭竿起义,他便被新上任的祁知枢调度到江淮行院,负责剿匪。 赫楚率兵端了丹阳山林间的一处匪窝,只是,这次的贼匪较为特殊,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们很可能是伪装成山匪、伺机待动的前朝势力。果然,有个小贼经不住严刑拷打,向元军透露,他们名为“义军”,是宋末帝赵禀蛰伏已久的武装势力。 歪打正着,逮到条大鱼。 众将大喜过望,都认为,此乃一举歼灭前朝余孽的好机会。 唯独赫楚内心挣扎。 作为伯颜的儿子,元朝的将领……清剿宋军,是他的天职。 但他一看到“宋”字,脑中先浮现的,都是那白衣飘逸的“月宫嫦娥”。 她在何方?有没有安平喜乐?她会在义军的哪处据点作军师出谋划策?若得知两人的立场水火难容,已经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她该用怎样失望、怎样怨恨的眼神来瞧他…… 七月初,江南暴雨如注。 一个晦暗的清晨,士兵来报,说有个汉女褴褛落魄,就倒在了军营不远处。 斜斜的雨丝冰冷无情,打在地上,渗透了女子单薄的裙衫。烟雨濛濛,她无力地倒在泥泞间,紧闭着眼,唇和脸都是无血色的惨白,显得那么脆弱,那么无助。 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消失了,只剩雨声并着他内心的狂吼。赫楚直冲上前,跪伏着拥她入怀,热泪与雨水交织流了满面。 他不知她为何突然现身他军营外,也不管谁说什么“当心有诈”。 他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在她淋雨昏迷的期间,寸步不离守在她身侧。 至于知鸢,从醒来后,便仿若失了声的木偶。她终日静静呆坐着,寂然而呆滞地坐着,机械地应对着他的关切——莫说是一句话,她就连一个字,一声音儿,都不曾发出过。 昔日的笑容消失无踪。 偶尔望向赫楚的眸光,灰暗无光。 军中非议迭起。赫楚的亲兵坚持认为,此女是敌方使的“美人计”,就是派来迷惑赫楚、里应外合的,须即刻处死,杜绝后患;更多的人在背地里奚落赫楚,说他兽性上脑,罔任一军统领,竟能让自己的女人住进帅帐……总之,有太多太多不堪的传言。 …… …… 赫楚时常想,陆知鸢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许是如莲一样,高雅纯洁,柔婉娉婷,温和如水。这是世人眼中的她。 又或许,是人间最绚烂的火树银花,剧烈燃烧着。这是赫楚眼中的她。 纵身一戾天,便有最惊天动地的气魄。 赫楚记得那是个晴朗的日子,天很蓝,风很大。 只是,元军的军事重地,全然被大火吞噬了。 火舌翻卷,烟雾弥漫,数以千计的兵士哀呼逃窜,不断有雷鸣般的爆炸声传来,放眼望去,巨大的火球接连不断,元军的辎重,毁于一旦。 赫楚逆着人群的方向,来到了帅帐。 知鸢背对着他,孤零零站着。一袭红衣,像黄泉路边的彼岸花。 手中紧握一根长长的引线。 “真是万幸,”知鸢认真翻看着一本本军机密函,淡淡道:“你这里,还真有义军据点的那么多情报……真是详细,也真叫我后怕……” 她转过身,面对着他。 似笑非笑地,将那摞军机文件尽数丢进火海。 “还好,不会有人知晓它们了……” 烈焰焚烧了每一寸纸张,让所有的密函化为灰烬。 “我们公子以前,逢人便夸,说我能制得一手好火药,威力惊人……我啊,能做出最好看的烟花,也能做出,最厉害的炸药……” 知鸢面带着微笑,眼眸温和如春。 “你听,外面的声响,是不是轰轰烈烈,势如雷霆?” 赫楚朝她走来,瞟了眼她握着的长引线,话音比淡风还轻:“现在,我们周围,有多少炸药?” “很多……”她咧嘴弯眸,笑音清脆悦耳,“足让你我,灰飞烟灭……残渣都不留……” “如果这是我们的结局,”他笑着,轻松地舒了口气,“我会欢愉地接受。” 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 我也说过,知鸢啊,就算你要我死,我也是亲手给你递刀的那个。 “你徇私。”她拧巴地望着他,眼里却只含着忧伤的笑。 “我不喜欢战争,累了,乏了,”剑眉撇成八字,他垂首,疲惫地嘀咕了一句:“奶奶的,都打什么打,就不能人间太平嘛……” 她轻推他双肩,他便在她的施力下一再退步,最终被她推着,坐在了低矮的几案上。 “前两天,我见到公子了。他找到我,让我随他回去……我故意气他,将人气得,寒心离开了……” 知鸢款步姗姗,在他身前踱来踱去。 火光映照着她的红衣,映照着她姣好的面容。 “如果,我注定以消亡收场,不如就让他觉得,陆知鸢是个昧良心的坏人罢……失望之至,再听闻讣告,或许,就不会为我难过了……” 赫楚忽然解开腰带,在她错愕的凝视下,一件件脱去甲胄。 只留了一件暗红色的中衣。 “挺好,”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与满足,“命的尽头,能与你一起着红衣,是不是也算……来娶你了?” 知鸢一时怔住了。 回过神后,她双臂揽住他的颈,径自跨坐在了他腿上。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06 首页 上一页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