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过去了,”祁寒苦笑,回握住她的手,“殿下不必忧思,你没事,我便安心了。” 霁宁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她又往祁寒身后看去,见府门外、祁念笑正默默站在马车边。 他看起来有些多余啊。 “过几个时辰再来接她吧!”她扬声道,“本公主要与她好好把酒言欢呢!勿来扰!” 说罢,霁宁也不管祁念笑作何脸色,拽起祁寒就走。 花园小径曲曲折折,两侧绿植盎然。 “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府上,”霁宁望向前方,感慨万千,“好像是我打翻了你的药罐子,将你给烫伤了。为着赔罪,我便邀请你来我的小花园里,我们一起吃紫苏梅丝,还有杏脯……” “还一人饮了一小坛乌苏酒,”祁寒嘴角漾起淡淡的微笑,“结果喝醉了,你与我踏着石凳,梗着脖子,急赤白脸地争论……究竟是谁的哥哥更好,谁的哥哥更强。” 霁宁脸上的欢颜,渐渐消退了。 “晋王,在成德三年就去世了,”她说,“他们三个,争来斗去一辈子,互相残杀……就为了皇权。真是可怕。”晋王、怀王与成帝,说不上谁更残忍,总归都是玩弄得一手煮豆燃萁,同室操戈。 但至少,真正关怀过霁宁的兄长,还得是晋王。 不是坐上了皇位的那个。 “倒是……真让你给说准了,”霁宁故作没心没肺,咧开嘴角,“纵我有三个哥哥又怎样?你一个哥哥胜我仨。” 祁寒微蹙眉,刚想说什么,却见霁宁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我说的,是你亲哥。” 只一瞬间,祁寒就看懂了她眼底蕴藏的深意。 心安了大半。 秘而不宣。 花园中央的空地上,白玉石四方小桌仍没动位置。桌上摆的果脯和酒坛,也好像,就是记忆里那样呢。 不知不觉,十年了。 是不是年岁上来了,人总会频繁地感慨光阴流逝? 祁寒与她隔着石桌相对而坐,恍惚间,无数年的酸甜苦辣全都涌了上来。 “殿下……”她轻声说,“其实……这些年,我始终欠你一句道歉。” 当初,她明知霁宁思慕某人,却气量窄,不够信任她,隐瞒了自己与那人两厢情愿的事实,唯独把霁宁蒙在鼓里。后来更是情绪失控,说了难听的话来撒气,也不考虑那些刀子戳得小公主有多难受。 “别这样说,你那时才受打击,也正虚弱着呢。你心里有脾气,我没怪你……” 霁宁拔掉乌苏酒的封口布帛,一坛自己捧着,一坛推给祁寒。 “归根结底,都是我不好,”她懊恼地捶了两下脑袋,“是我痴心妄想,执念颇深才跟你闹僵了。不就是个男人嘛,男人哪儿有你重要?只怪我那时又蠢又昧良心,抢了你的——” “你没有,”祁寒淡淡道,“没有抢。” 是我和他自己走到了那一步。 怨不得任何人。 “都在酒里了!”霁宁举起坛子,敬酒道:“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再见到你,虽隔了这么多年,早也没把话说开——却还是觉得亲切,特别亲切,比谁都亲切。” “那块免死金牌,”祁寒苦笑着,目露愧疚,“对不起,那样金贵的东西,本是你的东西,最后竟用到了我身上,白白浪费了。” “怎么一直道歉啊!”小公主柳眉倒竖,“我可不爱听!” 她站起来,隔着桌子,伸手拍了拍祁寒发顶,“你听着,得亏那物件能用在你身上,那才叫值得!若你有个好歹,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的……能帮到你,我巴不得有这样一天!” 说着,霁宁环顾四周,确认了周围没人,便似不经意间探身凑近她。 “一切顺利,”霁宁压低了声音,轻轻盖住了她放在石桌上的手背,“都在计划中,你且放心。” 祁寒的双眼瞬间湿润了。连日来的焦虑,全因着公主这句暗示,总算疏解了些。 她硬生生忍住泪,将情绪憋了回去。 “殿下,抱歉……”抱歉将你也牵扯了进来,抱歉要让你做我挥向敌人的利刃,“还有,多谢……”多谢你对我无条件的信任,多谢你伸出的援手。 “看看,又跟我客气了,”霁宁无奈,又认真了几分,“你在做的,是正确的事,我想做的,同样是正确的事。祁寒,你不欠我人情。” 夕阳西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时间过得倒也真快。 霁宁说起了大都城的许多变化:“太平坊有家茶楼,可还记得?现在那里已经不是茶楼了。有个叫停云的姑娘,你肯定认得,她和我提过你——她前两年耗血本购置了地契,在原址上建造了一座学馆,专门收留家境困苦、念不起书的孩子,不论男女,不论出身,都请来夫子教他们读书识字晓学问。我听闻此事,觉得十分有意义,便也添了钱给停云呢。” 祁寒惊讶地眨了眨眼。 她当然还记得停云,那姑娘心很善良,曾毫不畏怯地站在她身边、帮她撕掉灵枢堂的“判词”。 停云从前总是多愁思,两弯眉眼哀怨凄婉,像是永远走不出心中的困厄。 时过境迁,她当真找寻到了自身的力量啊。 倒教人打心底里感怀。 此时,天色暗了,有仆人提着灯笼过来,随侍在公主两侧。 霁宁一抬眼,发现花园小径的尽头,站着祁念笑的身影。他应当是来接祁寒的罢?瞧见她们仍把酒言欢,他也没催促,只安静地站在原地,默默等待。 “诶,你看他,”霁宁朝那边努努嘴,“变化也忒大了,这要放在人堆里,我都不敢认。” 祁寒淡淡扫了一眼左后方,没说什么。 “听说他差点儿死在漠西。就他那左胳膊,中了毒箭只能刮骨治疗,结果落下病根儿,别说使不上劲了,伤处还常作痛,可难熬了,”霁宁掩着嘴巴,窃窃私语,“你看他这衣衫,是不是穿了好多年,洗得发白了还在穿?我猜啊,他之所以舍不得换别的,反反复复穿这一件,是因为——这件衣服,有你给他缝的袖口。” 袖口? 祁寒仔细想了想,依稀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个事。但那已是很遥远的回忆了,掀不起她心间的一丝波澜。 “和我提这些做什么呢?”她的语气很平淡。 “说真的,”霁宁好奇地问,“甭管他别的怎样,对你倒是极真心的,经年不改——你就不——心软吗?” 祁寒听了,只无可奈何地微笑。 “我为何要心软?” 真心固然要紧,但它无法将恩怨情仇一笔勾销。就因为真心不改,难道曾经的伤害,便全都不作数了?她失去的一切,好不容易走出的阴霾,便全都不作数了? 她不否认过往的美好。 但她不会因为那点少得可怜的美好,就葬送了自己的整个人生。 过去种种,都与现在的她无关了。 她有她的现在。 她有她的未来。
第416章 【特别篇】至死靡它(二) 那是宋末帝将被处以车裂的前一天。 祁寒又一次来到了阴暗潮湿的牢狱里。 这一回她轻车熟路,直奔赵禀所在的牢房。而祁念笑不动声色,跟在她身后,步子不徐不慢。 昏昧间,赵禀倚靠在冰冷肮脏的墙壁上,微抬着首,瘦削的面庞轮廓分明。 他双眸紧阖,身形无比单薄,面色如灰土。祁寒走近的时候,他似是感应到了一样,眼睛猛地睁开,带着几分吃惊与慌乱,紧接着便是极大的愠怒。 “谁让你来的?!”他嗓音嘶哑,像一头低声咆哮着的野兽。“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祁寒红了眼眶,却显然没有理会他的话。 她转身,冲祁念笑摊开了手,冷冰冰道:“钥匙。” 她并没有看着他,只机械般地掌心向上,示意他将钥匙给她,故而祁念笑一刹那流露出的复杂神色没有落在她眼里。 她的漠然,就仿佛是扎在他心中的利刺。 他略微敛眸,不露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将钥匙递到她手心,慢条斯理。 飞快接过钥匙,她动作利落地打开了门上层层铁链,与此同时,一串滚烫的泪水也不受控地滴落在她手背。 赵禀强忍着咳嗽,面色已是一片煞白。 他忿然咬牙,瞠视着祁念笑:“你疯了!这种时候带她来做什么?!不是说好了——” “说好了什么?”祁寒快步踏入牢房,哽咽着走到赵禀身侧,“难道,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就连你,也要推开我吗?” 祁念笑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压低了。那一瞬,他眸光跳跃,神色的变换却是极其细微。 而此时,赵禀显然愠恚到了极致。瞠目结舌间,他颇为冷淡地撇过头,回避着祁寒炽热的目光。 “我说了,不想再看到你!” 他似是对祁寒面颊上滑落的一道道泪光置若罔闻,可那残破衣襟下,沾满了泥土和干涸血迹的双拳,却愈发攥得紧了。 哪知祁寒竟流露出凄楚的苦笑。鼻尖泛红,抽吸了几下,她手指冰凉,颤抖着,缓缓攀上他的手臂。 “你佯装的样子,委实蹩脚,”她毫不退缩,直视他闪躲的眼神,“你对我,从来说不出重话,一句都不舍得,又何必故作凶狠,刻意将我推开……” 幽暗的桃花眸里,似有什么在闪烁,可眸子的主人依旧偏着头。 看上去,是那般的无动于衷。 “郎君,”祁寒的眼眶里,泪水在不停打转,哗啦啦一下全溢了出来,“我与你,至死靡它……又怎会轻易离散呢?” 你便是我毕生心之所属,我至死都不会改变我的心意,至死也不愿与你离散。 赵禀闭了闭眼,心痛得像有锥子刺入。 终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所有伪装出的冷漠,顷刻间崩塌,所剩无几。 “寒寒……你既知我心思,又何必拆穿。”他罕见地变得不知所措,望着泪流满面却依旧逞强着微笑的她,自己竟也不由得泫然落泪。“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 他说,寒寒,你不需要一个废物郎君。 而我,不想拖累你。 她没说话,只颤抖着握住他粗糙的掌心,引着他沾满血污和灰土的手掌,向自己小腹探去。 “至少……得让我的孩子,见一见他的父亲罢……”她强忍着盈眶的泪水,笑得温柔。 赵禀狠狠一怔,呼吸仿佛凝固在了那一刻。 “孩子很乖,”祁寒破颜一笑,一颗泪珠滚落。“很乖,都不怎么闹我……我也就一直没察觉……” 他指尖战栗,小心翼翼,将温热的掌心覆盖上她微腴的小腹。干裂的唇颤了颤,原本灰暗的眼底,渐渐有什么光亮升起。下一瞬,他凝眸,同她一起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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