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就在昨天,从公主府出来后,他又与祁寒坐在了一辆马车里,彼此沉默无语。 逼仄的空间内,就连最简单的呼吸也变得压抑。祁念笑垂眸盯着膝头,思绪沉闷杂乱,不由自主便走了许久的神儿。 忽然感受到了来自她的一抹注视。 他愣愣抬眼,才发觉,她正侧身倚着窗边,微眯起眼眸,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你有白发了,”她说,“你才三十岁,就有白发了啊。” 祁念笑的瞳仁颤了颤。 不敢看她,不敢对上她的端详,唯有双唇翕动着开合。 “三十又二。”他纠正道,声音轻若鸿毛。 她似是“哦”了一声,漫不经心。 他却再无法淡然自若了。 他知她为何会流露出那样掩不住的惊讶。他是生了许多缕白发,尤以两鬓最为明显。黑与灰白的发丝参差交织,一同汇入束发冠,像凌汛期的黑水河,空余沧桑破败。 ——多不招人待见? 祁念笑不由得心音杂乱,仿佛于一瞬间变得尴尬无措。 手搭在膝头,早将衣衫拧皱了,眼神也不知该放在何处。他本能地向后缩了缩,背紧贴着车厢壁,直至无法再往后去了。 他现在,就像遭风沙侵蚀的崖壁,细纹渐深,已被岁月风霜打磨得失了往昔风光。 一定……很难看吧? 会……被她嫌弃吧? 他肯定是难看极了。脸颊上的伤疤最终还是没能长好,蜿蜒盘踞着,像条淡粉色的爬虫,狰狞丑陋。尤其是疯长的胡茬,不仅杂乱,还和头发一样斑白了。这样的一副容貌,简直不修边幅。 前去内苑接她那日,他才特地修理了胡须,这几天没顾上管,又变回了不修边幅。 他现在,肯定是难看极了。 “听说,祁大人在灵枢堂的旧址翻新修葺,重开了药坊,”祁寒再次合上眼眸,淡淡道,“还请回了丹溪大夫,用你的俸禄贴补里外花销,扶危济困……是也不是?” 祁念笑略一抿唇,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是霁宁公主和她说的? 他其实,不是很想渲染自己做过什么事,也不想用任何事来博取她的同情心,就像他在她面前,从不展现自己的满身伤病。即便伤处始终隐隐作痛,几乎隔一阵子就要引得他直冒冷汗,但他不会想让她看破,所以就忍着,一直忍着。 “……多谢,祁大人。”她闭目养神,口吻依旧不冷不热。“药坊焚毁是我的遗憾,重建灵枢是我的愿想……感激不尽。” 他心口一紧,苦涩漫溢,竟把脑中想的话说了出来:“你以前对我,可曾这般客气?” 以前? 她睁开眼,半漠然、半戏谑地扫他一眼,“祁大人还活在过去吗?” “不然呢,”他苦笑,眸光混沌,“我可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念想?” 她盯着他看了许久。 “前路曲折多舛,偏要倒退着走,”眼底闪烁着不明的意味,“你不栽跟头,谁栽?” 她可是在规劝他? 这算是……有一丝丝的关切吗? 他哑然失笑,心里回荡着一阵异样的情绪。 “真的不能放过我们吗。”她又一次问。 “义军已式微,对你造不成任何威胁。放我们走,好不好?” 祁念笑望着她,眼角开始泛红,很快,双眼便红得彻底。 “就算我丈夫不在了,我与你,也断无可能。”她揉了揉眉心,继续说,“祁大人,你为何就是,看不明白呢?” 两行咸苦的泪,自祁念笑眼中流落。 “你以为,这些年,我是如何过来的……” 他喉咙微哽,极缓慢地道:“我……一直都在……等你回家……” 回来吧,祁寒,南苑还和从前一样,长廊还和从前一样,我对你的心,也还和从前一样。 我仍然很爱你,也会很爱你的孩子。我会当他是我自己的孩子,倾力抚养。 “这次……能不能……不要走……”他嗓音颤抖,再一次放下自尊,苦苦哀求。 闻言,她轻笑,那是一种他捉摸不透的笑。 “我有家的,”她将“有”字念得很重,“不在祁家。” 我有我的家。 那绝不会是祁家。
第418章 【特别篇】至死靡它(四) 思绪回到现在。 祁念笑并非漫无目的地徘徊街头。 他抱着沉睡的她,缓步停在了一家糕点铺子外。 天已晚,街上萧条寂静,店家收拾着笼屉,都要打烊了。 “请问,可还有……水晶米糕?” 店家一抬头,见是个男子横抱着一女子,虽有一愣,但也没大惊小怪。 “巧了,今儿个做得多,还有一两屉。要的话,我拿油纸给您装起来。” “劳烦都给我打包好罢,”祁念笑说,“请多放些桂花蜜。”她喜欢桂花蜜多一些。 说着,他在桌前的长条横凳上坐了下来。灯影昏黄,怀中人就枕在他臂弯里安眠,呼吸清浅。 他动了动僵硬的左臂——已经疼痛得麻木了。 新伤还没好,旧伤又严重,他抱起她时,这条胳膊就有些吃不上力,撑着走了这么远的路,当真遭罪不已。全凭右臂在维持稳定。 但他偏偏舍不得放下。放不下她。 疼点儿,好啊。至少能让他清晰地意识到,怀抱里的,是真实的她。 “客官瞧着眼熟,”店家一边掀开蒸笼盖,一边微笑曰:“我想起来了,早几年,你常来我这小店买水晶糕,每次都要桂花多的。” 祁念笑微微怔神。 又听得店家道:“有一回,天挺热的,也是快打烊的时辰了,我刚要收摊,就看你急匆匆跑来,大汗淋漓的,” “客官当时说,是来给家中夫人买水晶糕的——便是你怀中这位吧?”店家麻利地包好油纸包,怕吵醒那姑娘,刻意放轻了声音,笑得暧昧。“真是恩爱的一对呢,般配极了。” 听闻此话,祁念笑心中钝痛沉闷,像被钟杵一下一下地重创,悲鸣久久回荡。 面上却平静无澜,没作任何解释。 他宁愿被误解。 宁愿活在假象里。 店家将包好的水晶糕递到了祁念笑面前,收了他的钱,又问:“客官要不要绿豆糕?我家的绿豆糕清甜爽口,小姑娘都爱吃,也给您夫人买回去尝尝?” “嗯,那也来上一屉,”他顿了顿,眉心微蹙,“绿豆是性寒的?孕妇可是该忌口,少食些寒凉之物?” “适量而食,也有裨益,”店家说,“那您买上小半屉,只尝个鲜?” “……也好,那就少来些。” “您夫人……这是有孕在身了?恭喜,恭喜啊!”店家后知后觉,忙堆笑着祝福道。 祁念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仍然没作任何解释。 …… 南苑,几大包糕点被放在了桌上。 他很小心地扶着她躺倒,为她盖上被子。 如习惯般,掖好了被角。 她睡着的时候总是很乖、很安静,很少乱蹬乱动。 而他,只是坐在床边这样看着她。 就已经很满足了。 不知为何,祁念笑今夜毫无困意,脑中只反复着一个念头,那就是留在她身边。 他想在她身边。 哪怕只这样看着。 连他自己都惊异于这样的他。未重逢时多么疯狂而病态的痴念,久堆积的多么浓烈而可怕的相思,到如今,好像都不重要了。 什么,都不重要了。 无数个冷冰冰的夜里,无限旖旎的冲动,被放大的燃烧的欲念,也好像全然蒸腾了,挥之九霄了。 他背靠着床柱,低头细细凝望她,从发顶到眉毛,从眼睫到鼻尖,从双唇到颈窝。 真想就这样,牢牢地将她镌刻在脑海里。 想记住她的每一瞬呼吸。 想记住每一刻的她。 一夜。 一整夜。 他都未曾合眼入寐。
第419章 【特别篇】至死靡它(五) 朝云漠漠,细雨漱漱。 刑场外挤满了来凑热闹的人,都等着看何为“车裂于市”,多数是带着一颗又怕又麻木不仁的好奇心,不去理会来因去果、天道人道。 死刑犯在狱卒的羁押下踏入刑场。 清正凛冽,不卑不亢,是褴褛的衣衫与满身血污都遮蔽不住的气度。仿佛屹立的磐石,任凭风吹雨打多少年,仍旧巍然挺拔。又仿佛是平和的水,澹然坦荡。 可堪一句,风岸孤峭。 四周嘈杂之声渐有收势,全部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天穹灰暗,赵禀平静地仰望上空,雨丝细密,飘落他眼中,冰冰凉凉。 绳索套上了他的脖颈。 然后是双手。 双脚。 耳边能听到马匹的嘶鸣、鼻息,还有焦躁的跺蹄声。 他轻轻握起拳,感受到了尾指上,红线紧绷皮肉的触感。她掌心的余温,恍若仍停留在他指间。 是月下仙人的红线呢,牵引着他跨越山海、来到了他的爱人身边,让他能够得偿所愿,纵享一时的美满。 可惜…… 这条命,既已许给家国…… 难再许她。 他的面前并非不曾摆出过生门。元帝就给他指明了一条路——屈服,顺从,投降皈依,便可保一世安稳,尽享荣华,自苦海中解脱出来。 但这于他而言,不是门啊。 是为狗留出的狗洞。 人的凛凛身躯,怎能从此处爬出呢。 要让他背弃自己的本心,不如一死。 炎夏子民,绝无奴颜媚骨。 绝无奴颜媚骨。 ……只是……他此生唯一的歉疚,是他的妻子。 他无法继续守护她了,还有他们的孩子。 成全大义的代价,是变成了一个不称职的郎君,和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红线缠绕指间,是他对这人间最后的挂念,亦是这刑场上唯一的一抹鲜亮色泽。 无声的悲凉。 鲜明的悲壮。 …… …… 御辇到,帝王在臣民百官的朝拜下,登上了监斩台最高的位置。落座后,他没有放眼望去刑场中央,而是先瞟了眼台阶下、负责监督行刑的祁念笑。 “去问祁知枢。无人邀他,国师为何也到场了……”成帝皱眉,对一旁的宫人轻声道,“……算了,不用问了。”他又把人叫住,克制住烦闷,努力堆起稀松平常的微笑。 “陛下万安”,国师慢悠悠下轿,走上前,不忘冷冷恭维两句,“陛下清除贼党,平定天下,实乃大元之幸……” 成帝假笑着点头。这次仍和往常一样,不等帝王赐座,国师的人就先为其搬来了太师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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