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长兄,你别怕。 她说,我会一直陪着你,不止朝暮旦夕,不似参商永离。 只有祁寒,只有她,才能真正透过他虚假的外壳,触及他的灵魂。 她知道他想要什么。 她懂他的心。 祁寒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祁念笑也说不清。 他仍行走在十八层地狱里,脚下戴着沉重生锈的镣铐,双足踏过滚烫的岩浆;身前白雾茫茫,骷髅手持铁钳拔着他的舌头,将他拉往血池;身后是十万恶鬼残尸,他们面目全非,正疯狂地撕咬着他的后背与四肢…… 可是,所有阴森可怖的厉鬼,地狱里的油锅烈火,随着她的出现,全部淡出了他的脑海。 她的面庞渐渐清晰起来,占据了他满眼,又攫取了满心;她的轮廓,她的清容,她的风华,她的一颦一笑,无一不是这世间最绮丽的锦绣画卷;她便同初见那日廊外绵软的白雪,是乾坤中唯一的一方圣洁。 她是岭上梅,她似垆边月,毓秀空灵。 有她在,梦魇中所有的狰狞画面顷刻间消散,心中只余长久的安宁。她仿佛天生带着慰藉他内心的力量,她便是上天赐予他的珍宝,是他唯一的奢望。 梦里有她,再无苦痛。 眼前又出现了少年时的自己,那个孑然一身、内心本恶的自己。 “是了,我和你不一样,”祁念笑笃定般地笑曰:“我需要她,她亦会陪在我身边。” “我明白了……”少年叹气。“你该醒了,她还在等你。” 她还在等我。 意识一点点剥离梦境,阵阵眩晕感令祁念笑头痛欲裂。他眼皮沉重,只缓缓透过睫毛的缝隙,隐约窥见身前模糊的人影。 她背对着他,似是在啜泣着,清癯的肩膀抖得厉害。 别哭啊,祁寒。 我不想看到你掉眼泪。 祁念笑强撑着神识,欲开口唤她,却发觉浑身困顿,只勉强才动了动手指。 他废了好大力气,才将双眸完全睁开,见周围站了许多手下,有枢密院的部将,有连卫的下属,都是一副垂头丧气、惶惶不安的样子。 他听到她低声哽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她无助地自言自语着:“若他出了什么好歹——” “祁寒……”一声微弱沙哑的轻唤,带着宠溺,悠然传来。“别咒我啊……”
第65章 梦里有她(三) 祁寒于怔忪中回眸,但见祁念笑正深沉地凝望她,眼波温润而柔和,笑意浅淡而和煦,胜似三月春风。虽带着病态的苍白,他的隽颜依旧摄人心魄。暖融融的阳光透过支摘窗,光辉镀在他的眉目与鼻梁上,更衬缱绻。 还是枫芒眼尖,悄么声息地给部众们使了眼色,随即一同屏退至屋外,为二人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祁寒沉默不语,螓首低垂,咬着轻颤的下唇,为他仔细诊脉。确定他无大恙后,终是再也隐忍不住,纷卷的心事如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儿向他砸来。 “我险些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们互相置了那么久的气,是我不懂事……在仙音阁,你明明为了救我而让自己深陷险境,你本可以保全自己的,我那时竟没发现你也受了伤,整只袖子都被血水打湿,我不关心你倒罢,还厮混在外很晚归家……我知你是为我好,却还同你顶嘴……” 她语无伦次,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直往下掉。祁念笑从未见她这般难过,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倔强的小姑娘从未有过如此崩溃。 他的心底狠狠一抽,下意识便探手过去,想要抹掉她一串串的泪珠。与她的面庞近在咫尺时,他忽然玩味般屈起食指,轻轻刮在她鼻尖,像是逗弄孩童一样。 祁寒对这个动作毫无防备,呆愣地望着他,清澄的瞳仁儿瞪得滚圆。 但见祁念笑再次屈指,又以极轻缓的力道,在她光洁如玉的前额弹敲了一下,随即嘴角漾起,神色全然不复往日倦淡,反倒多了些肆意张扬的少年气。 “个没心肝的!你可知我有多担心你,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戏弄我!”祁寒耳根一红,立刻嗔道。 他发出得逞后的轻笑,笑音清朗,却是不小心牵动了伤口,不由得“嘶”地一声,倒吸一口气。 祁寒连忙扶稳他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在他背后又添置了一件软枕。 她的手搭在他的上臂,祁念笑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她掌心的温暖正穿透这薄薄的布料,源源不断传至他周身,又流动在胸腔。 “我睡了多久?”他淡淡敛眉,嘴角却难抑上扬,对于她的体贴照顾似是无比受用。 “十三个时辰了……” 祁念笑低头,发现自己正裸露着胸膛,两肩臂膀与躯干上箭伤密集,却都由洁白的纱布裹缠安好。 “你……”他忽然欲言又止,面庞微热。 “啊?”祁寒茫然应道。 “……你为我包扎的?”他抬眼,眸中似有星光闪烁。 祁寒愣了一下,随即略有些尴尬地摇摇头:“不是我,是晋王传了宫内擅外伤的御医,前来府上为你诊疗的……” 祁念笑的表情微微一滞,不露声色,敛去了眉目间一闪而过的悻悻然。 “宫中事态如何了?”他唇角下沉,语气亦清淡了许多。 “晋王将这场哗变压了下来,”祁寒蹙眉,低声回应:“是怀王假传圣旨引你入宫,又联合怯薛军收缴了右卫兵器盔甲,故意不让你从月华门走。等你到了鼓楼,便以天色昏暗为由,说什么将你误认为刺客贼子,然后万箭齐发……” 祁念笑攥着锦被的手掌微微收紧。 “所幸晋王及时赶到,弓箭手适才停下。晋王的手段果然高明,对怀王与祁府两边都卖了人情。他替怀王收拾好烂摊子,寻了些合理的借口,也算在圣汗面前替怀王遮掩过去。对咱们这边,晋王极力安抚,先是主动劝谏圣汗为你官复原职,又是安排御医看诊、送来名贵补品,事无巨细。如此一来,晋王赢得了太多声誉,更是人人称颂的储君人选了……” 祁念笑安静地听她说着,有些出神,良久后才轻轻启齿。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我好像回到了阿尔泰山。”凤眸空洞,他将梦魇娓娓道来。 我梦到兵戈铁马,逼仄的峡谷,倾塌的雪山。 我梦到刀戟泛起的冷光,岱钦的面容,血流中的伏尸。 我梦到地府黄泉,刀山火海,恶鬼横行。 阿尔泰山战役,我命运的转折点,我最痛苦的过往。
第66章 梦里有她(四) “当时的主帅叫什么名字?”祁寒心情沉重。“那个通敌叛逃的。” “道戈辛,”祁念笑回答,“他是南宓皇后的弟弟,当年在朝中风头正盛……没有人想到他会叛变,现在也不知逃去了哪里,了无踪迹。” “都是道戈辛的罪孽,”祁寒忿忿不平地咬着下唇。“如果不是他叛国投敌、引敌军来突袭,岱钦还有那十万兵士,一定不会遭此不测,你也不会留下如此沉重的创伤。” 祁念笑的眸光闪了闪。 “我动身去关外的前一天,岱钦私下找到我,百般叮嘱说,道戈辛故意派我去整顿粮草,实则路设伏兵,只要我走上罔山路,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他苦笑着哽咽道:“岱钦嘱咐我务必绕远路。他直到最后,都还在为我担忧。” 祁寒静静地听着,心头也泛上苦涩。 岱钦是那样好的一个人,真诚温柔,风华正茂,本该有大好的光明前途,却以无比残忍的方式,惨死在了叛徒道戈辛的手下。 “那时我并未离开多远,听到山谷传来厮杀声,便即刻策马赶回,却还是晚了一步。我眼瞧着岱钦的头颅被叛徒砍下,他还睁着眼,至死未瞑目。”祁念笑淡漠地坐着,凤眸幽邃,晦如深海。 祁寒已不止一次听他描述着这个场景。 她能觉察到,尽管他每每表现得沉静,眉目如一汪碧波深潭,可那些阴影和创伤久久地压在他心头,成为他放不下忘不掉的魇症,每每午夜梦回,只余无尽的惊惶与痛苦,便如深陷无边泥沼,不论如何苦苦挣扎,都逃脱不出。 他无法治愈自己,只能一遍又一遍向她倾诉。 那是他唯一的纾解。 他又平静地说起少年时随军征戍四方,北境军内对他的排挤,道戈辛的两面三刀,说起他与怀王的宿怨,怀王如何贪腐恶毒,怀王的腿为何而残,说起怀王近些年的步步紧逼。 祁寒眉头深纵了几许,忽而定定地与他对视,眸中似有暗流涌动。 “或许,我们还有法子,”她仿佛暗下了什么决心,“我想帮你,我能帮你。” 祁念笑盯着她看了许久。 “我不想把你也卷进来。”沉默了一会儿,他最终还是别过头去,缓缓叹气。 她该无忧无虑,该恣意绽放她的光芒,行医救世,一生平安喜乐。 最是不该,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刀,同他一起坠落深渊,沾染泥泞。 他怎能奢求这束光为他停留,又为他照亮不堪的前路? “可我不想你孤身一人应对那些妖魔鬼怪!”祁寒目光坚定,一字一句道:“难道这两日的煎熬,你还想让我再尝受一番?让我眼看你孤立无援,眼看你如临深渊,却只能在闺阁中祈求上天保佑,祈求你安然无恙?难道你还想看我终日惶惶难安,看我为你担忧、为你心疼,却什么都做不了?” 祁念笑怔怔回望,脑中充斥着无数人声,此起而彼伏,令他几近头痛欲裂。 ——你是天生的罗刹,没有人会与你为伍,没有人会来爱你。 ——你注定要孑然一身,咬紧牙关往上爬。 ——他说高处太冷了,吃人不吐骨头,可他不得已,站得越来越高。 ——你别怕,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不似参商永离,不止朝暮旦夕。 喉结滑动,祁念笑忽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力道虽不大,却令她挣脱不得。 他静静凝视着她如小鹿般灵动的眸子,神色平静中似乎压抑着什么冲动。 “怎,怎么了……”祁寒的面颊飞速染上一抹红,眼眸却是睁得大大的,毫不回避他炽热的暗愫。 “为什么。”他不顾病体,强撑着坐起来,着魔般喃喃道:“为什么在我身边,为什么要陪着我,为什么……心疼我?” 不待她接话,祁念笑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神色清明了许多,倏然松开手,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着自持。 “我以前很怕黑,入夜从不敢熄灯,”祁寒心下雪亮,坦言诉曰:“有一天,你教会我直面自己的恐惧,教我成为一个内心强大的人。你替我吹熄了烛火,却并没有独留我一人面对茫茫黑暗。你就站在我屋子门口,默默守了我一整晚,直至天光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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