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祁念笑仿佛浑身带刺,语气咄咄逼人:“瞧不出来吗?我本就出身低微,又得罪了上头,朝夕戒惧,命不保矣……况我这庸才,铅刀驽马,还被谣传有反心,每一日都是躲不过的明刀暗枪……我这一生,便如同一副烂透了的棋局。你想学‘吕不韦奇货可居’,跟我套近乎,还真是押错了赌注。” 岱钦闻言并未愠恼,只是淡淡一笑。 “你误会了,”他温声低语,眉目慈悲。“我不曾怀揣什么目的,是真心想与你结交,你也莫将自己想得那般不堪,” “千万别灰心丧气,更不要将旁人的罪责归咎于自己身上。我敢打赌,你一定会是朝廷未来的脊梁,是天边升起的新星……只叹现在无法与权势抗衡,一身才能被埋没,暂且不得志,但我相信有朝一日,你会强大起来,得到天下人的认可……” 岱钦,岱钦,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他在祁念笑受欺压时,拦护在他身前。 他在旁人恶意中伤祁念笑时,站出来为他发声。 他在军中克扣祁念笑口粮时,将自己的食物和水慷慨地分出来给他。 他盼兵戈立息,思黎庶安康。 他仁心,仗义,勇敢,谦逊。 他是骄阳似火,是圆月清朗,是星辉漫天。 ……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经年累月,祁念笑与岱钦同仇协作,只消一个对视,便能读懂对方的意图。 他们共担风雨,共瞰河山,共踏烽火,是沙场上出生入死的战友,也是天地间最默契的知己。 祁念笑有时也会想起,某战焦灼时,他为探刺敌情扮作平民,混入人群进了敌城,而后与北境军来了个精彩的里应外合。 那天北境军大获全胜,列队入城,占领了这片敌方飞地。 人海茫茫,只有岱钦一眼便认出了乔装的祁念笑,笑嘻嘻朝他走来。 那时岱钦骄傲地对他说:“佑之安答,就算你隐藏了面容,换了身装扮,我也能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你。” “是啊,你一定能认出我。” 岱钦总能一眼认出他。 总能。
第60章 与子偕行(四) 与岱钦的友谊,或许是祁念笑在军营中唯一的温暖。 而道戈辛等人对他的欺凌,随着年岁增长,变本加厉,招招致命。 道戈辛以“奇袭敌后”为由,差遣祁念笑带领一队人马横穿戈壁滩,绕到金帐汗国的后方,攻之出其不意。 漠西土地流沙甚多,没有地图,又无驿站绿洲,贸然前往,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恕末将难以从命,”祁念笑言辞凛冽,直抒愤懑道:“元帅如盼着我与手下队伍即刻作古,大可让我们寻个清净处自行了断。” “你没有权利拒绝本将的任何部署。”对方丝毫不在意他的态度。 “在下毕竟是李庭大人钦点的骠骑都尉,恐怕是元帅在僭权专权罢?” “你若真想要这兵权,可以,”道戈辛慢条斯理地说着,眸中尽是轻蔑。“你同我们族内最强的勇士比一架,你赢了,我把兵权交还与你。” 与祁念笑对打的将士,身长九尺,体壮如牛,是元族摔跤的一把好手。从身量上比较,祁念笑很难占上风,第一局便因力量悬殊而被重重摔倒在地,鼻青脸肿,身上筋骨如散架一般吃痛。 祁念笑不会咽下这口气,更不允许自己言败。 如果赢不了,拿不回本该属于自己的兵权,他就得死在茫茫戈壁上。 随后的第二局比武,他以退为进,仔细观察对方的弱点,再利用身法巧妙规避了攻击,场上局势开始反转。最后一局,祁念笑更是逆风翻盘,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哭天喊地。 可道戈辛却翻脸不认账,把卑鄙狡诈展现得淋漓尽致,便将他耍猴一样好一番戏弄。 祁念笑拖着满身伤痕来到主帅帐内,怒目横眉。 “明明是我赢了,”他的眼眸中有烈焰燃烧,“元帅先前的承诺难道不作数了?” “知道什么是夜郎自大吗,”道戈辛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不过侥幸打赢一人,便真当自己无逢敌手了?你上过战场几回?有排兵布阵的智谋吗?有领兵作战的能力吗?披了身战甲便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再说了,”他缓缓蹲下,目光与祁念笑对齐:“你凭什么认为,我会重用一个通敌的色目人?” “我——没有——通敌!”祁念笑目灼似火,几乎要将牙根咬碎。 “重要吗,”道戈辛哈哈一笑,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人云亦云的道理,祁都尉不会不懂罢?人心与人言,是最致命的武器。你该庆幸,风声尚未传抵大都朝廷。那还不是因为本将不计前嫌,替你遮掩得严实,望你能将功抵过,别不知好歹啊……” “路,我给你摆明了。你自己选。”道戈辛阔步走回主座,慵懒地半卧在虎皮软椅上,下巴微扬。 祁念笑一语不发,双手攥紧,几乎要将驼皮地毯抓破。 片刻后,他仿若灵魂被抽离,双目空洞无神,落魄地以膝跪地,渐渐弯下了脊骨。 “先前……是末将轻狂不懂事,屡次冒犯大人……还请大人宽恕……”他将尊严放低至尘埃,卑微叩首道。 道戈辛端量着他,不声不响,似是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末将今后必定……唯您马首是瞻,不敢再造次……” 祁念笑侧目切齿,极力忍耐着耻辱之心。 “祁都尉啊,你说说你,早听话不好吗,非得在南墙上撞个头破血流,适才认清现实,啧啧……”道戈辛言语侮慢,笑得猖狂:“本将的金靴沾了泥污,祁都尉看不见吗?” 阵阵眩晕感笼罩着祁念笑。 他压下作呕的冲动,缓缓爬过去,用手掌为道戈辛擦靴,每擦一下都用了极重的力道。 “祁都尉诚意满满啊,”待他停手后,道戈辛眼珠子转了转,“可本将怎能重任一个……如此见风使舵的下属?此事传出去,本将苦苦积攒的好名声都要被玷污了。” 他肆意狂笑着,全然不顾祁念笑怒而发抖的身躯,和那如刀的眼光。 “四十天后,和林仓会分拨军粮至城关,祁都尉既然身手不一般,应当能担起督运粮草的职责,对吧?本将对你委以重任,还不速速道谢?” 去关外督运粮草?只他一人? 这哪里是“委以重任”? 分明是将他祁念笑与战场彻底割裂开。 或许他再也上不了战场。 如果祁念笑仍想奋起反抗,反抗道戈辛的压迫,反抗一切不公待遇,那他面临的只有死路一条。 可如果他屈服顺从,就此随俗浮沉,即为自溺自缢,又哪里还有出头之日? 道戈辛对他的杀意早已板上钉钉,两条路,无非是早死与晚死的区别。 对于祁念笑而言,这是个无解的死局。 他没得选。 他被逼上绝路了。 刀就架在脖子上,稍动分毫便是死。 偏偏刽子手视他为玩物,戏弄于股掌中。 明知难逃一死,却不知死期何在。 也许是这一刻,也许是下一瞬。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第61章 与子偕行(五) 毡帐内,祁念笑谨慎地环顾四周,然后从护腕的缝隙中抽出一张字条,悄悄丢入火堆里。 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火舌很快吞噬了这小条羊皮纸,依稀可见其上元文字迹。 ——午夜会于玛纳斯湖,齐攻阿勒台谷。 祁念笑眼瞧着字条被烧成灰,眸中翻滚着道不明的暗流。 突然,岱钦掀帘入帐,瞧见祁念笑在,似乎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你没走,”他按着心口,庆幸道:“我有要事告知你,道戈辛派你只身去城关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祁念笑默不作声,僵硬地挪了挪身体,挡在岱钦与火盆之间。 “道戈辛在罔山路上设了重重伏兵,他想除掉你,你千万不可走上那条路!”岱钦神色凝重,小声叮嘱道。“哪怕绕远,多花些时日,总归要避开道戈辛的探查……” 祁念笑眉眼闪动了一下,随即攥拳冷笑道:“还要继续忍受下去吗?总不能每次都由你来为我通风报信罢……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我受够了……” 不等岱钦回答,祁念笑再次开口,只是他说这句话时,俊秀的面孔顷刻间变得狰狞。 “我想杀了道戈辛,你会怪我吗。” 岱钦大惊,立刻安抚他道:“别冲动啊佑之,想想我们的初心,会有更好的办法——” “他一定会杀了我!”祁念笑低声咆哮着。 “你的灵魂干干净净,怎能成为他那样的恶鬼——” “行了,我会小心,不走罔山路,”祁念笑猝不及防地打断他,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该动身去久泉驿了,毕竟近期战事还得例行通报给朝廷,此差事非你莫属。” “可我怎么瞧着你心事重重的?”岱钦不安地蹙眉。 “……怎么会,”祁念笑垂下头颅,敛了异色。“只是想不通,明明同为朝廷效力,同为家国戍边,道戈辛为什么一直视我为眼中钉?先前百般欺凌也就罢了,现在竟连我的命都容不得。偏偏这样品行卑劣的人,能成为万人景仰的大英雄。” 岱钦苦笑着叹道:“一个人的品性,永远无法以其功绩来衡量。他是个好将领,也不是个好将领。” “岱钦,我能成为一位好将领吗?”祁念笑突兀地抬起眼眸。 “你一定可以的,你一直都是我最骄傲的安答。” 安答,是元族话里“兄弟”的意思。 岱钦对待祁念笑,便如对亲兄弟一样,向来掏心掏肺。 祁念笑心下一热,还欲再与岱钦交代些什么,岱钦却再次启齿道。 “可是佑之,为什么呢……”岱钦温和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为什么……” 四周景象“唰”地变成了阿勒泰山谷。漫天飞雪,漫山兵戈,岱钦矗在那里,手中无寸铁,目光悄怆,苦笑着,落泪。 下一瞬,他的脖颈有血液渗了出来,起初只有几道,最后却如瀑涌。 岱钦的头摇晃了一下,歪向一旁,骨碌碌落在洁白的雪地里,淌着哩哩啦啦的鲜血,滚到祁念笑靴前。 他的残躯还在喷溅着滚烫,盔上落满了霜雪,屹立原地,似巍峨皑山。 “岱钦……”祁念笑呢喃着唤他,雪花落入眼中,模糊了视线。 满世界殷红。 满世界荒谬。 血溅碧落,魂断黄泉。 祁念笑行走在阿勒台山谷,脚下踏过的,是无数血淋淋的残肢断骸,回望身后,十万骷髅张牙舞爪,前仆后继般蜂拥而至,似是在追魂索命。他们身上还残存着烂骨碎肉,死死拽住祁念笑的腿,口吐血泡,不断发出凄厉的悲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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