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是清远道长留给他的。 清远曾是前朝老臣,国破后隐姓埋名,待在青云观里做了道士。几年前逐世寻到这位遗老,他便仿佛突然生了抱负,这些年来屡屡思想冒进,总以道义协迫着逐世反元复宋。 但不论如何,清远都是长辈,是前朝老臣。 逐世悄悄行至井口下,抬头望着一方天空。心中忧虑重重,不知青云观是否也被朝廷怀疑。 忽然,一阵熟悉的鸟鸣声传来,他常来照料的小喜鹊似是远远便嗅到了他的气息,欢腾地飞落下来,扑到他面前。 他轻揉小喜鹊的脑壳,喜鹊则乖顺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你怎么在这里啊。”他牵起嘴角。 喜鹊啄了啄他的衣袖,旋即拍拍翅膀,飞到了井口,歪着小脑袋看他。 他望向狭窄的井口,望着那一点天光,只是苦笑道。 “我不能出去。” 一声叹息后,逐世没再犹豫,转身踏入黑暗的密道。 身后,小喜鹊翅羽扑棱,冲他鸣叫了一声。 …… 北风寒凉,街巷沉寂。 逐世抱着古琴默默独行,几乎隐匿于夜色中。反复摸着琴身底部的暗格,他有些犹豫。虽知不宜在外久留,这里也不是什么读信的好地方,但又委实无法按捺住内心的焦躁。 突然,有什么人攥住了他的衣袖,直拉着他往小巷跑去。 逐世猛地一惊,下意识肌肉绷紧,本能便想挥拳扬臂。 “嘘,别出声——”却是有道女声幽幽传来。 茫茫夜色里,他再次看到了那双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杏眼水眸。 “是我,祁寒。”熟悉的声线轻冽空灵。 只刹那,逐世便呆楞住了。 一股暖流从四肢百骸迅速蔓延至内里,隐隐澎湃在心间。
第128章 心上人(二) “寒、寒姑娘?”逐世震惊无比,如何都想不到她会这样出现得突然。 “此地说话不便,你且随我来。”祁寒压低声音,招手示意他跟上自己的脚步。 他于是跟着她来到灵枢堂的后门,又跟着她进了碾药的厢房。 “我起灶烧些热茶。”她搓了搓发红的手,哈了口气,又扭头示意他无需拘礼,随便坐下就好。 外面北风正冷,屋内却很是暖和。 逐世将古琴搁置在桌上,动了动僵直的手指。指尖已冻得有些麻木,此刻莫名有种被燎烧的错觉。 他打开琴底暗格,摸出那封密信,也不顾忌祁寒在场,便是展开了信纸,凝眸读了起来。 “宫宴上那柄短剑,可是像这样藏在了暗格里?”她好奇地盯着古琴。“你进殿前,守卫没对你搜身查验?” “不仅没有搜我身,确也不曾检查琴身,”逐世抬眼。“想必是国师的安排。” “果然,国师在赌,”祁寒沉吟,“他在赌,以你的身份,绝不会孤身赴宴。” 她眯起眼睛,继续分析道:“国师兴许只猜测你是前朝余党,并未掌握确凿证据。既如此,以你的身份与立场,兀然被元廷邀来参宴,必定心疑不安。他赌你会作防身的准备。但凡你带了兵器去,他便能借机栽赃你。” 逐世却突然没了声音。 祁寒回头,发现他的脸色愈发阴云密布,好像被谁当头一击,又好像被按头闷进了汹涌的海水里。 逐世疲惫地阖眸,默默将信纸折了起来。 他好不容易从仙音阁脱身,跋涉拿到的这封密信,通篇都是指责。 指责他贸然去了汴梁,不拿自己的处境当回事;指责他招惹了狠角色,被推上风口浪尖;指责他用灯影传讯留下把柄,毁了己方千方百计才设立好的眼线。 至于他迫切想得知的消息,密信只字未提。 “公子且放心,沧笙早就收拾好铺盖离开了脂粉铺子,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现在魏予将她保护得很好。至于魏予,他脸上的疤痕有些显眼,便不好在外露面。他还说,青云观尚仍安全,让你别担忧……” 祁寒捋起袖子,一边烧着柴火,一边微笑着扭头宽慰他。 “知鸢说,她所在的烟柳楼,有位名叫鲤书的朋友,擅长修琴制琴。往后你可以借修琴的名义去烟柳楼与知鸢碰面,她也可以借归还古琴的由头,来仙音阁寻你,如此,便不必担心无法传递消息了……” 逐世怔愣,喉咙忽然间就有些发酸。 他听得她一声叹息。 “公子,知鸢并未同我说什么,一切都是我自己猜出来的,你回头可别错怪她。” “姑娘指的是……”逐世眸光微闪。 祁寒对上他的桃花眸,迟疑片刻,还是严肃认真地开了口。 “逐世公子,我好像明白了,当初在汴梁时,你为何倾力救助灾民,为何执意要毁那以人为祭的法阵。” 逐世不语,面色沉静如水,仍坐得端正,眸底却情绪翻涌。 “又或许,该称你一声——” 祁寒淡淡望向他。 “前朝末帝,赵禀。”
第129章 心上人(三) 逐世双眼微微睁大,却只是满面宁逸,澄静无澜。 他早知她聪慧机敏,如今教她识破了身份,自然也不感意外。 “早就猜到你是谁了。只是不曾想,有些秘密严防死守,竟会被小人处心积虑地拆穿。”祁寒揉了揉酸涩的眼眶,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来回踱步。“所幸他们尚未掌握确凿把柄,这些时日,公子还要再小心些,切莫节外生枝。大都城内人多眼杂,怕是不得久居了……” 哪知逐世罕见地没有顺着她说下去。 “我得去完成我该做的。”深邃的桃花眸如温玉般清润,一眨也不眨。 祁寒停下脚步,背着手,不赞同地望向他:“元国铁骑昔年横扫中土,连灭三国,又马不停蹄地西征,毫无敌手;公子想要复国,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 “并非意欲复辟故国,”他的声音沉稳坚定。“君之所以为君,旨在民生。” 逐世顿了一下,继续道。 “若元国君臣将炎夏黎民放在首位,若中原富足安康、兴盛繁华,我便是顶下非议,也必不干预政权,”双眸渐渐泛红,他的眉心几乎压低到眼角。“可你也看到了,民生如何凋敝,哀怨如何载道;元国朝堂只顾对付迭起的内乱,镇压不堪重税的农奴,将黎庶百姓划分三六九等肆意欺压,内斗无休无止,却对天灾人祸冷漠观望,毫不作为;先朝气节壮烈,十万军民投海自尽,定不会希望看到如今情景,也定不会希望,大宋最后的国君,偏安一隅苟且偷生。” 祁寒被他铿锵的言辞震得怔愣。 “我站出来,不为自己出头,不为雪故国耻,”逐世缓和了语气,苦笑道:“只是想抗争,也该抗争,为无辜的黎民百姓,为忠烈的十万军民,为我肩上不可卸的责任。” 她静静地听着,心中竟也泛起苦涩。 “前路渺茫,又几多艰难险阻,公子以为,能走到哪一步?”目光从微弱的烛火转落到他身上,祁寒幽幽开口。 “一息尚存,此志不懈。”只见逐世略微垂首,侧颜轮廓如雕琢般俊秀,顺势沉溺在黑暗里。 一息尚存,此志不懈。 周身气质分明带着浑然天成的阴郁与孤傲,可那双清明熙曜的桃花眸里,却只流露出满腔浩然正气;剑眉星目勾勒出的神色,不是阴沉狠辣,不是虚伪自私,也不是深不可测的谋求算计。 是和风细雨,是涅而不缁,更是隐忍多年的蹈厉之志。 他注定非池中物,也注定承担了太多。 这样辛苦的人,善良而坚韧地活着,即使不堪重负,仍会尽着全力温煦人间苦楚,尽着全力追逐世人期望。 这样好的人,如何不叫人心疼? 灶上沸水已煮好,祁寒于是背过身去,自瓦罐内舀出两勺碾成细末的茶叶,置于茶盏中,执茶筅以沸水点冲。 “还是想想往后该当如何罢。”点茶既沏好,她便端起瓷杯递给他。“朝堂里那些妖魔鬼怪,定是早就查到了你的身份。不论出于哪种目的,都要对你们赶尽杀绝。若公子有事宜实需帮衬,只管来我灵枢堂,祁寒必尽微薄之力。” 然而逐世却浅笑一声,眸光清澈。 “不会把你卷进来的,”他轻轻摇头。“你也是我想护着的人啊。” 这话说得太过暧昧,祁寒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逐世瞧出她的尴尬窘迫,自觉唐突失言,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冒犯了,”他拱手抱拳,行礼致歉道,“在下笨嘴笨舌,但欲护姑娘周全之心,实非信口开河。”
第130章 心上人(四) 祁寒拉开木门观望天色,朔风猛一下灌了进来,她瑟缩着打了个冷战,有些不好意思地耸肩笑道。 “亥时三刻了,公子可打算回仙音阁?” “还未到我平日熄灯灭烛的时候,”逐世端起茶杯微抿一口,“我手下的身影,应当还映在窗纸之上,扮作我的模样骗过盯梢之人。若我现在返还,两道影子一齐显露,便穿帮了。” 祁寒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于是再次合拢木门。 一扭头,但见逐世将古琴摆得端正,正冲她浅浅笑着,眉目温和如水。 “寒姑娘多次施以援手,在下能否以琴乐偿还,聊表谢意?” “公子一曲琴音千金难买,倒是让祁寒占了好大的便宜。”她抿唇微笑。 琴音似天籁,潺潺流淌在狭小的屋室内。 祁寒听出他在弹奏一曲凤求凰,恰巧她曾在书本中读到过此词,也曾听过知鸢吟唱此乐,便是十分熟悉。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琴音悠扬动听,祁寒和曲而歌,轻声哼唱着。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哼着哼着,她却猝然一滞,声量戛然减弱,直至垂首缄默。 见她不再开口,神情也明显僵硬起来,逐世缓缓停下了抚琴之手,关切道:“可是在下弹错了曲谱?” 祁寒摇了摇头,敛下眼眸。 “可是姑娘不记得曲词了?” 祁寒还是摇头。 再往后的曲词,她并未遗忘。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这首凤求凰,相传曾是汉代司马相如为求娶卓文君所作,”祁寒勉强挤出一抹笑颜,声音充斥着疏离与坦然:“是要唱给心上人的曲子,却是不该由我对公子唱出来,于情不通,于理不合。” 逐世心头一跳,搭在琴弦上的双手莫名发颤。 “公子是祁寒尊敬之人。祁寒感念公子恩情,几番生死与共,确确深谊绵长。只是此情,无关风花雪月,若强求,更犹如推舟于陆。公子心怀天下,行不由径,又有潘安卫玠之貌,自该与全天底下最好的女子相配。祁寒何德何能,与公子相识一场,已是有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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