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顽劣地笑起来,不经意瞥见手中油纸包,嫌恶地丢入跟班之一的怀里,又蹙眉掏出一块帕子,正欲擦手的动作一顿。 “阿泠……”他忸怩着踱步到她面前,将帕子伸向她,“方才掐他爪子的手捏疼了,可以帮我擦嘛?” 原本跪在地上的人膝盖一软。 好想抬头看几眼啊,这辈子大抵只能见一次的太子殿下,还是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傅沉砚,居然当街向太子妃撒娇了。 看吧,《不见墨》,磕对了!看谁还敢说符墨和沈晚配呢? 帕子的温度传至温泠月掌心,小脸腾地就红了,不敢置信地望向眉眼清明的不像话的男人,哪怕是傅小白,她也没见过如此……张扬。 “啊……哦。”她愣愣地在他炽热地注视下将沾染上纸包油星的指尖擦净,这才觉得不对劲。 “不是,小白你怎么……”未出口的话止于他指尖抵在唇前的噤声,对她露出一抹笑后转身走到店铺前。 依旧是寻常漠然的语调,“分明是太子妃在先排队,莫非老板也是看人下菜?” 年过半百的老板差点忘了自己方才惹的人竟然是太子妃,慌忙想要磕头认错,却被傅沉砚先行制止了。 “那便罚你再做一份那样的糕来,送到东宫去。” 老板虚虚地答道:“禀、禀殿下,那点心一日只限量卖一百份……那、那是最后的……了。” “限量?”傅沉砚抬高音量,“玉京粮食短缺了还是如何?若有不足,孤叫人补全便是。何况孤瞧着并不是啊,现下方至酉时,难道要每日都有这样多人来排队,却因不足数供应不了,好不容易排到了还要眼睁睁被些腌臜玩意抢走不可吗!” 他声质凛冽,瞥了一眼疼得呲牙咧嘴的痞子,又看着店外跪倒的一大排人,不爽道。 何况今日排到最后一个还被抢了的是阿泠,若是旁人,难道还只能吞下那口气不成吗? “小白……”她眨眨眼,将身后等待良久之人听到消息后的欢愉悉数听去,不由得也有些开心。 怎会听不出他话中偏袒之意。 因为不久前,排队时她听说有些人来排了十余日,每次都要等上两个多时辰还总是败兴而归。 其实并非是排不到,而是总有类似今日的痞子一样,身后有点背景的人仗着谁也不敢惹而插队来买,自然无人敢抗议。 当温泠月捧着热乎乎的糕跟着傅沉砚往外走时,被甜软的糖心浸了个彻底。 “小白?”她唤了一声前方挨得近的背影。 今夜他较之先前几次不太一样,似乎小白在她印象中总是聒噪的,故而现在融入夜色里静默着走在前面的男人,让她一时间有些恍惚。 也有一瞬间在想她会不会认错了人。 可死阎王是不会叫她阿泠的,更不会当街维护她,不是吗? “听说青鱼巷繁华,却过于喧闹,居住于此的人总在忙碌,鲜少能见郊外盎然的春色。” 前方的男人倏尔开口,没来由的吐出一句话。 温泠月嚼糕点的动作停了下来,随男人顿住的脚步定在原地。 “是吧,曾经和哥哥上街,来青鱼巷大多是买吃的,偶尔也会……” 傅沉砚回眸,恰巧将她脸颊红润尽收眼底,忍不住对她扬起一个笑,“也会什么?” “没、没什么。”没说出口的话是她少女羞怯的心事。 偶尔也会来青鱼巷偷偷翻看那些让人脸红的话本子,里面男男女女谈情说爱的模样却是不方便对他言说。 可接下来,她的手却忽而被牵起,男人在感受到她掌心冰凉的瞬间皱了皱眉,转而带她拐进一家其貌不扬但温馨的小店面。 “客官随便看看,玉京最好玩的东西可都在我这了!”蓄着黑胡须的中年老板迎上来对她们道。 温泠月惊讶于他会带她来这里,视线却无法掩饰地徘徊在纷繁错落的木架上,每个格子里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着各色本子,也有扎起来的竹简等。 不难看出,卖的尽是那些……话本子。 她抽出一本漂亮的,意外瞥见老板将傅沉砚拉过去神秘兮兮地说着什么,甚至露出那种无法言说的笑意。 “他对你说了什么?” 待他走过来后,温泠月好奇问道。 男人抿着唇一个劲地摇头,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而她也未见被他发丝遮蔽住的,那对通红的耳朵。 偶然看见什么,傅沉砚眼睛一亮,拾起一本对她说:“阿泠知不知道这本?” “什么?”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温泠月忽然觉得头晕脑胀,手足无措的后遗症是无处安放的眼神。 那本正是记录了她、裴晚和傅沉砚二三事的那本。 不见墨。 她倒希望傅沉砚真能不见。 奈何她愈发窘迫,他观之越觉得有趣,甚至故意弯腰在她耳后说:“不若买一本,听说现在就流行这本呢。”他顽劣地笑开:“你说呢,阿泠?” 男人话音末尾轻佻,笑意却悉数藏匿眼中,温泠月一回头便坠入那双明亮深邃的眸子。 在那里她完整地看见自己的影子,忙抢过那本书放归原处,口中碎碎地念叨着:“这、这若是被人知道当朝太子看这种书,岂不是……” “岂不是叫人觉得孤亲切?”他依旧笑意盛盛,在狭窄的小店内打趣她是他这一刻最大的乐事。 温泠月觉得这人好生不讲道理,气鼓鼓地把书放回柜格里就要离开。 他在后面紧跟着,趁四下无人,悄声对她说:“我不是他,现在陪着你的不是太子,只是我。” “那老板适才对你说了什么?” 他的脸火速涨红,支支吾吾的,终是说不出方才那个老板其实悄悄跟他说:“我这还有那种书,对,就是那种,小伙子你知道吧?来我这这么多次,真不感兴趣?” 那个好事的老板像是对他们这般来买话本子看的小情侣司空见惯,也知那种玩意总得年轻人喜欢。 “他、他问我买不买书。”傅沉砚随口答道,“这家我每次出来都会来,阿泠你看过那么多,竟不知道这个地方?” 不知话题是怎么转回到她身上的,但当她失落地摇头时,傅沉砚自然地牵起她,说:“青鱼巷中央有一家茶楼,年末人多,那有一道鱼做的极嫩。” 时至年末,冬月数着日子在指头上越来越短,再有二十余日便是年关了,鱼确实格外得人青睐。 之前她只知小白会玩,却不曾和他出来过几次,如今也算知道他究竟如何读了那么多话本子的。 “南玉呢?” 好像很久没听见她的声音,缠着她出来的小侍女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倒也稀奇,从来对外出不甚上心的丫头怎么今儿这样迫切地叫她出来,结果自己还不见了。 傅沉砚的表情在灯影交错里晦涩不明,“方才我叫她回宫去了,先将你宫里的暖炉点上,免得冷。” “哦。”她应的闷闷的,其实也不知是否该现在道歉,总归来说前些日子她耍赖闹脾气不是对小白。 一直持续到那鱼被吃了一半,她咽下傅沉砚给她夹的满满一碟后才试图开口。 “那个……” “嗯?”他兴致甚好地给她挑着最嫩的鱼脸肉,等待她即将说出口的话。 “傅沉砚……我是说他,他什么时候会出来?” 话音收束的轻,纱一般在他喉间扫过,筷子一顿,磕在盘壁边缘,清脆的令她一颤。 小白一顿,抬眼回望向她,嘴角勾起,笑了,“阿泠很想见他吗?” “想见他,胜过见我吗?” 这句话足以叫人遐想,可他的眼神分明更加勾魂摄魄,翻腾着无法言说的情感,丝丝缕缕的雾升起。 像是要哭出来,却分明笑着。 “不、不是。”温泠月错愕着匆匆回应。 重复迭至的问句一声声敲打在她心头,不知为何此刻她莫名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分明是同一个人,她却好像与外男私会般。 而他却嗤嗤地笑起来,引她再度抬头,惊觉男人神态转变如此之快。立马反应过来他在恶作剧,“小白你!” 傅沉砚笑得肆意,将鱼肉夹至她碟中,眼角分明是得意。 “你要想着我,只能想着我。很庆幸,现在坐在你面前的人,是我。” 她一声不吭刨着碗里沾上鱼汁的白饭,对此不作应答。 因她还没搞清,死阎王和傅小白……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他手肘抵在桌上,笑吟吟地看她一口一口吃完自己挑给她的鱼。虽然他出来的次数不多,但也能感受到,她嗜甜,恰巧这鱼鲜甜可口。 走出茶楼时依旧人声鼎沸,进进出出的食客颇多,也有单单品一碗茶的人。 这茶楼座落在青鱼巷最繁华的中心地带,出入人群繁杂,悬着的灯也热闹。 她接过傅沉砚递来的银狐裘,夜色凄清,浓稠的像墨一般的天上难得的掺了些星子,但并不明显。 “哎,那是什么?” “天上那个好好看?你快看快看!” 原先进出茶楼的人听有人高声,纷纷驻足而望,温泠月自然不例外。 三层高的茶楼上方纷纷扬扬落下白色的晶莹,一直绵延到四周不远处。 “雪……下雪了!” 有孩童欢喜地跳起来用手捧,那些细小的洁白自墨色飘落,在屋檐上、窗台上、以及她肩上。 温泠月被这场纷繁璀璨的雪景迷花了眼,满眼都是欣喜,而她也在不觉间成了身边人眼里的风景。 那些细密的雪片以轻缓地姿态,很快在屋台上积了浅浅一层。 多年不见雪景的玉京百姓越来越多的驻足观赏。 似有人发现了端倪,开口惊讶:“不是,不是雪,是花瓣!” “茉莉花……”温泠月学着别人的样捉了一瓣,才知簌簌落落的雪都是新鲜的茉莉花瓣。 而屋檐上做着这一切的人并不陌生—— 嵇白和伏青,以及一众近日东宫消失的小侍卫们,着墨衣在几近融入天幕的高处,将准备好的花瓣扬下。 成了一场雪。 随“雪片”落下时隐约有盈盈馨香,馥郁的茉莉在不该开放的季节化成某人独特的礼物,本是属于一个人的风景,此刻却令大半个玉京百姓在年关将至时心生欢愉。 茉莉花开在六月,又有谁能凭爱意生生将之绽放在冬月又落成一场雪。 “玉京恐怕从未有过这样的光景,勉强栽的五月花,也能博佳人一笑。” 她侧目循声望去时,只见傅小白昂首,鸦睫被一轮月照得清晰,泛着淡淡光晕却将双眸的色彩掩去。 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神,甚至连他喃喃自语的话也听不太清。 只有傅小白知道,今日这场花雪象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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