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小满纳闷地想了好一会儿。“你说的好像很了解我。但我们并不熟。” 她掰着手指头问:“你知道我爱吃什么, 不爱吃什么?” “你知道我娘生了什么病, 在吃什么药方子?” “你知道我老家在何处?我从小怎么过的, 最喜欢玩乐什么, 最讨厌做什么, 最擅长做什么?你知道我现在最烦恼的是什么?” 雁二郎一个都答不上来。 但他答不上来,却也不以为然。 “这些都是相处久了,自然而然就会知晓的东西。小满, 你先和我好上,就会了解我对人掏心掏肺的热心肠。你不和我亲近, 对我蚌壳一般紧闭防备着,我如何知晓你问的这些?” 应小满摇摇头。“可从前我也不和七郎亲近。我也防备着他。但他就能知道许多。” 兴许真正的喜欢便是七郎那样。眼里都是她,心里时时刻刻想着她,所以她一不留神多说两句,就被他记下。她想做什么,哪怕听来离奇,他都想方设法帮着去做。至于眼前这位么…… 应小满边喂汤边说:“是,你回回过来找我,也花费你许多的精力,做下许多的打算。就像你安排老娘娘见我那次。” “但我回回都不喜欢。” 眼看雁二郎吸气要说长句,她的木勺更快,连肉带汤塞进他嘴里。 “就像喝汤。看,你其实不想喝了,但我还硬塞到你嘴里。对你说:‘为了你好’,‘我关心你’,‘你得喝。’开心么?痛快么?喜欢我天天这样对你么?” 她把倒空的木勺从雁二郎嘴边抽走: “我也不喜欢。” “我当面许多次地讲我不喜欢。说也说了,骂也骂了,你为什么还要打定主意纠缠不放呢。你到底是喜欢我这个人,还是只喜欢从七郎手里抢我?” 说着收拾空碗,拎提盒起身。 雁二郎加快嚼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羊肉,好容易囫囵咽下,坐起身喊:“小满!” 应小满已经走到门边,回身说:“我有七郎了。七郎中意我,我也中意他。世上这么大,该是你的东西,压根不用抢。找真正中意你的小娘子去。” 雁二郎狠锤了下床,冲门外高喊:“小满!哪怕你一辈子往我嘴里塞肉汤,我愿意吃一辈子!” 应小满走出门,不回头地说:“少犯浑!想想我说的话。” 晏容时长身鹤立,站在二楼长廊栏杆边。应小满拉开房门,冲屋里喊“少犯浑”的时候,他已经迎上来接人。 “说好了?”他把房门连同门里的呼喊声都关上。 应小满不太确定:“该说的话都说了。但雁二郎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无妨。”晏容时笃定地说:“把该说的都说完,你安心即可。至于他想不开,那是他自己的事。” 说的很有道理。 “嗯!” 应小满此刻心里确实如释重负,两人闲说笑着往西边走。“甲二十六号”房就在前方,原本半开的门被人从里关上。 “娘过来了?还不放心我。”应小满嘀咕着,推开门进去。 “娘,我和七郎出去一趟回来,跟你说无事了。” 房里果然站着义母。手里端着一壶热茶,两个空碗:“小满和七郎回来了。” 她带笑招呼一句,把茶碗放去桌边,继续对着窗边热络说话。 “老人家,你是大硕从前的朋友,咋不早提呢?” 窗边的木桌处,和义母对坐着一位老人。 盛富贵穿着身布衣,花白头发淋湿了雨,看起来又像寻常老农模样,厚茧重叠的手捧着空茶碗。 义母热络地找布巾给他擦脸。 回头继续招呼说:“小满你见过了。她旁边的是七郎,大硕的女婿,正在和小满议亲。七郎,这位是我家老头子当年在京城的旧友,姓盛。” 头发斑白的盛富贵,身上残留少许泥污,缓缓起身,把敞开的窗户挨个关上。 应小满纳闷中带点紧张和关心:“盛老爹?你不是去别处了么,怎么又回来了。有官兵到处找你,你当心些。” “无事。”盛富贵嗓音沙哑,露出几分疲惫。“天黑下雨,走累了,回来小丫头这处歇歇。天亮我就走。” 他慢吞吞地坐回原处,一双老眼打量立于门边的晏容时。 “这就是小丫头嘴里的七郎?不错,后生长得俊。进来坐,把门关好,下雨天有点冷。” 晏容时的目光打量老人垂下身侧的手。布料遇风不动,袖中藏兵刃,瞧着像匕首。 他无事人般关好门,走近木桌边。 “下雨天确实有点冷。”他接过义母手里的茶壶,将空杯分给在场四人,逐个倒茶。倒满温茶的瓷杯呈给盛富贵面前:“老人家,喝点热茶。” 盛富贵神色缓和几分,衣袖里的刀柄消失了。 —— 义母是过来看女儿动静的。 前夜小满突然失踪,今晚她无论如何睡不踏实。哄睡阿织后,耳听着有脚步声出门,义母出来查看时,吃惊地发现女儿居然单独去了东边二号房,雁二郎房里!七郎居然没拦着她! 义母这下可睡不着了,追过去就要问怎么回事。还没往西边走两步,二楼值守的禁军都尉赶紧把她老人家给拦住。 都尉眼看着自家雁指挥使和应家小娘子拉拉扯扯了半年多。拼着肩膀挨一刀,好容易换来小娘子拎着提盒探望自家指挥使,难得的好事哇! 二楼值守的十来个禁军呼啦啦全围上来了,围着义母七嘴八舌解释。总之,十几张嘴对一张嘴,成功劝动了老人家别去打扰,回屋里等着。 义母纳闷地转回女儿房间,打算等人回来追问来着。 没等着女儿和七郎,屋里却多了个人。 脚下沾泥、布衣淋湿的河童巷老仆不知何时进来的。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泛白翳的老眼抬起,盯着刚进门的义母:“应小满不在?” 义母怔了下,当时就把人热络地迎去靠窗的桌边坐。 “在!小丫头马上就回。我听伢儿说,你跟我家老头子当年在京城有交情。” 过世的老头子在村里朋友不多,难得遇到个旧友,她张罗热茶点心,嘘寒问暖,问起老头子年轻时在京城的旧事。 盛富贵沉默着擦干净身上雨水。又盯了义母片刻,开口问: “他的腿,怎么瘸的?” 等应小满和晏容时回返时,义母正说到中途。 四人围坐在方桌边,每人手里捧着杯热腾腾的茶水,在击打屋檐的雨声里,听义母继续唏嘘道: “老头子多少年都不肯跟我说。后来有次过年喝多了酒,半夜里做噩梦,不知被什么魇着了,在梦里仿佛打仗似地,嘴里高喊个不停,被我给听见了。” “他大喊什么“郎君,快走!”又喊什么‘我背娘子!’听起来像在救两口子?梦里吵着我不行,我就把他给摇醒。他恍惚了好一阵,那晚上漏出点口风。原来他从前做事的主家,家中出了大祸事!他那条腿,就是扶着他主家、背着主家娘子蹚水时,被追兵一箭射穿了大腿!” 这是应小满之前从未听说过的旧事。她震惊地捧着茶杯。 “真的?爹都没跟我说过。” “你爹那脾气,哪会跟你个小丫头说他从前受伤狼狈、乡野里四处躲追兵的糗事。他还不许我跟你提。” 义母仔细查看过义父瘸了的腿。大腿落下好大个疤。箭伤浸泡河水,没能及时治疗,人虽然撑过这场大难,却落下终身的后遗症。 义母叹着气,问起盛富贵:“盛老,你和我家老头子从前相熟的。他在京城那主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遇到怎样的祸事哪。老头子为他主家卖命不说,还搭上一条腿。这事在我心里搁了几十年了,想问个清楚。” 盛富贵的眼神直勾勾的,魂不守舍,思绪似乎跳跃出千里之外。 被义母的询问声惊醒,他本能地举杯喝茶。放茶碗时,茶杯突地抖一下,泼出了半碗茶去。 晏容时的眼风始终没离开盛富贵,仔细观察他此刻反常的举止,嘴里什么也没说,起身寻来细布,擦拭桌上四处流淌的茶水。 “他主家……”盛富贵终于回过神,冷静下来:“认识,也是我的当年旧友。确实在京城遇到一场大祸事。” 晏容时给泼空的茶盏里续上茶水。 盛富贵的神色和缓几分,把热茶捧在手里,低头慢慢地喝两口。 忽地呵呵笑起来。“他主家年纪一把了。郎君和娘子,喊的是他主家的儿子和没过门的媳妇。” 盛富贵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拍腿想要大笑,又强自压抑下去,激动地满脸放光。 “他主家满门牵扯进大祸事,老子判死,儿子判了流放。媳妇还没过门,老夫原以为媳妇肯定抛下儿子跑了。如此说来,媳妇跟着儿子,一起被庄九给救了?哈哈,哈哈!” 盛富贵倏然激动地站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来回转了七八圈,回身紧紧握住义母的手,迭声说:“你夫婿果然是个英雄!老夫果然没看错他!” 义母疼得脸都扭曲了,“老人家手劲松点……” 应小满赶紧过去把老娘的手从盛老爹手里抽出来。轮到她自己的手被盛富贵厚厚老茧的手紧握着,迭声夸赞:“不愧是他的女儿,英雄生虎女!小满也是个好孩子!” 应小满的表情也有点扭曲,忍着疼说:“不是爹亲生的,抱、抱养的……” 盛富贵一怔。随即又呵呵笑道:“抱养的又怎样,还是他庄九的女儿,脾性养得一模一样!” “谢谢盛老爹夸奖,嘶,手劲松些……” 轮到晏容时起身把应小满的手抽出来,不动声色地观察盛富贵激动难抑的表情动作,接着话头往下问。 问得是义母。 “如此说来,伯父主家的儿子判了流放,未过门的媳妇自愿跟随,两人在流放中途被伯父救下了。伯父的腿因此而受伤。” “既然还没成亲,被救下的两人应该年纪都不大。外乡来的小夫妻,不知有没有跟随伯父过活。伯母见过么?” 盛富贵的一双老眼果然瞬间移过去,炯炯地紧盯着义母。 义母想了许久。 她和义父成亲时,义父已经在村子里落户了四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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