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评事想通了其中关窍,大笑起来:“你们休想诈我!我只是好言安慰几句周家嫂子,周家嫂子为何要抱着包袱鬼鬼祟祟出门?她分明好好待在家里。周家被人泼油纵火,烧成一片平地,周家上下尽数死于火中,与我何干?我和周家这场纵火毫无干系!” 一墙之隔,晏容时再度以手掌堵住传音铜管。 “卞评事说,不是他做的。”他声线依旧和缓,不疾不徐和木栅栏里脸色大变的周胖子说话。 “当日发生的事实,正如卞评事推测得那般,周娘子根本没有出门。为何他如此笃定?只有他自己和周娘子知晓了。” “白日搜查中途,我有事短暂离开周家。” “卞评事抓紧机会,迅速去寻后院的周家娘子说话。这件事有两名人证目睹。” “等到大理寺众人离开之后,周家门户紧闭,静悄悄待到入夜,并无任何人进出——就连平日总喜欢串门说话的马夫和厨娘也未出门。” “当夜,有人泼油纵火。你说得很对,京城夏季确实天干物燥,火势熊熊,瞬间席卷周家各处……周家娘子,你家两个孩儿,后院奴婢,厨娘马夫,一个也未逃出来。一草一木,尽毁火中。” “周家娘子抱着两个孩儿,倒在正屋烧毁的房梁下……收敛尸身时,我去看了。母子三个难以分离,只得葬在一处。” 和缓嗓音陈述事实,温声言语描绘惨状。 木栅栏里的周胖子听着听着,人仿佛坠入冰窟,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身子逐渐往下瘫软。 瘫倒在地上时,终于抵不住放声哭嚎起来。 晏容时取过一枚早准备好的木塞子,塞住传音铜管。 无需他再说什么。周胖子本就个脑子转得快的精明人。隔墙传来的三言两句,卞评事中途不寻常的漫长沉默,已经足够让他拼凑出事情的真正过程。 周胖子撕心裂肺地在石室里哭吼大骂: “卞大!无耻小人,狼心狗肺!你明知册子藏在书房墙后暗龛,你知道我夫人也知情!你怕我夫人把墙后暗龛的册子供出来,哄我夫人拘着全家不出门,夜里一把火,人证物证全毁!你好狠的心呐!” 晏容时坐回黑漆长案后,抬笔蘸墨,在空白的卷宗如数记录在案: “关键证物书册,藏于刑部主事周显光家中书房墙后暗龛。” “周显光供证,大理评事卞鸿书,素有私交,知情涉案。或与周家纵火案相关。” “……” 良久,石室里的哭喊咒骂声告一段落,周胖子哭得几乎倒气,奄奄地躺在木栅栏里。 晏容时从黑漆长案后起身,将墨迹未干的供状摊开放在木栅栏前,递过笔墨,循循善诱: “周家泼油纵火当夜,卞评事好好地睡在自家里,动手的另有其人。就如他自己所说,周家娘子已死于火中,当日他寻周娘子说了什么,再无人证,难以定罪。” “想不想卞评事和他背后暗藏的纵火主事之人认罪伏法?” “想不想给你枉死的夫人和两个孩儿报仇?” “签字画押。本官定当将此案追查到底,还你周家个公道。”
第51章 莫名其妙扔在帐篷外的两大包袱物件, 想归还已找不到来人。 应家索性把包袱里的吃食物件连同十贯铜钱,当做朝廷送的赈灾资产,均分给了同样遭灾的左邻右舍。 有件事应小满在心里琢磨许久。刚才帐子里点起线香,对老家的义父坟头方向拜了三拜的同时, 也在心里默下决心。 她和义母商量:“娘, 我们来京城就是替爹爹报仇的。既然现在报不了仇了……娘, 我们走罢。” 义母震惊地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儿。 “走……?”义母半晌才出声, “走去哪里,回老家吗?” “嗯,先回老家看看, 去爹坟前上香,把京城的事从头到尾跟他老人家说一说。眼下要入秋了,今年秋冬就在老家陪一陪爹。等明年开春之后——” “等明年开春,你就十七了。”义母着实不愿回老家耽搁半年。 “十七岁鲜花似的小娘子, 不在京城好好寻一门亲事, 难道要回老家去寻?附近村子那些歪瓜裂枣哪有配得上你的?早两年就一个个被你爹打出门去!” 应小满坚持要回家上坟。 “明年的事, 明年再说。今年秋冬先回老家陪爹。” 义母仔细觑她的神色。 比起应小满最初火冒三丈,时不时地发脾气, 现在这幅火气压下、看似平静的表情……反倒更像即将爆发的火山了! 义母也隐约猜出, 七郎居然就是应家入京苦寻的报仇正主儿, 一来, 伢儿心里难以接受;二来, 放弃报仇,她兴许觉得对不起她爹。 “想回老家看你爹,也行, 咱们先出京一阵子。” 义母松了口,“正好你爹没见过幺儿。带幺儿一起回老家, 去你爹坟上拜拜,叫你爹认认脸。” 说着说着义母又犯起了愁。 “京城回老家一趟可不近!咱们家烧得就剩这点家当……”她翻了翻黑糊糊的一团铜板,“满打满算两贯。来回路上花用,还得回老家吃住几个月……” 应小满起身往外走。 “咱家在七举人巷的宅子赁了两年整,现在房子都烧了,我去寻牙人问问,预付的赁金和押金能不能退。” 义母追出去喊:“还有肉铺子门面!明年开春还回京城罢?这么好的门面难寻,给肉馒头铺子老两口个准信,叫他们务必给咱们留着——” 应小满心里很乱,嘴上没吭声。 今年秋冬回老家陪爹。 但明年开春人在哪处,全家要不要回京城,肉铺子门面要不要留,回京后如何面对七郎,不,晏家的当家阿郎晏容时…… 她此刻心里乱糟糟的,想不清楚。 还是先去找牙人,把赁金和押金拿回来再说。 * 庄宅牙人好寻得很。 七举人巷这处十几户屋宅都是赁宅人家,十几户里倒有三四户过了同一个庄宅牙人的手。 屋宅烧了,赁户死伤,牙人这几天不是被官府传召问话就是被屋宅主人喊去问话,忙得团团转。 今天牙人就在沈家临时搭起的帐篷外头。沈娘子死里逃生一场,人昏昏沉沉躺着,轮到沈家大郎沈俊青站在帐篷口和牙人说话。 沈俊青的脾气可不像沈娘子好,开口把牙人冲得八丈远。 “屋宅烧成平地,住户死里逃生,你这牙人毫无恻隐之心,开口只顾着替你东家讨钱!摸摸自己胸腔里一颗心,红的黑的?岂非人哉!” 牙人碰上现今这局面,才叫做风箱里的耗子——两面受气,叹着气连连作揖: “小的不敢惹怒沈大郎君,实在是沈家情况特殊。别家赁户赁下屋宅当时,当场交下二十四个月赁金,外加一个月押金,正所谓‘二十四押一’的惯例。碰上这场火灾,屋主东家发话说,天灾人祸,非赁户过错。只要提前预付两年赁金的屋宅,大小修缮费用,东家自掏腰包请砖瓦匠,没得多说的。” “但沈家没付‘二十四押一’哇!自今年起,反倒每个月都拖欠赁金。东家发话说,要么,沈家出一半的修缮钱款,修好了继续赁住;要么,沈家即刻搬出七举人巷,东家自认倒霉,之前的不追究了——” “有德之人雪中送炭,无德之人落井下石!”沈俊青一声愤怒大喊,应小满正好同时走近,被惊得脚步一顿,抬手捂住嗡嗡的耳朵。 “……我待会儿再来?” 庄宅牙人却正好也要找她。当即撇下沈家,急步走近。 “慢着慢着,正好有事寻应小娘子!” 两人离开人群,在一段僻静墙边停下,牙人叹着气抱怨:“应小娘子做事不厚道。赁屋时瞒着小的动手脚,如今啊,事发了。害小的挨了东家一通狠骂。” 应小满越听越纳闷。 “什么事不厚道瞒着你?什么事发了?说清楚点。” 牙人:“当面还不认呐。屋主东家也要小的知会应家,要么,把赁屋的五十两银补齐,东家当做没这回事,应家继续住,还是东家自掏腰包请人修补屋宅;要么,应家跟沈家一样,趁早搬出去罢!” 应小满:? “你胡说八道什么。赁屋的五十两银,不是早在搬家之前,签下赁契当时就给你了?” “咬死不认呐。罢了,小娘子自己看。物证小的可带来了。”牙人直接打开布褡裢,从里头捧出一坨半融化的银锭。 “这便是签契当时,小娘子给付的五十两整银锭。小娘子你认不认?” 应小满捧在手里,左看右看。 “你都把银锭融了,我如何看得出是不是我给的那锭?” “嗐,可不是小的拿去融了。” 原来京城交易多用铜钱和纸交子,大宗买卖用金条计价,银锭少见。 这种五十两一锭的足银,市面上见的更少,多数只在官府收税入库存用。屋主当时一见便说稀罕,三月里收去就压了箱底,留着几个月没动。 “如今出了火灾,东家急需用钱修缮屋宅,想起这五十两银锭,拿去银铺子打算换五十贯纸交子。银铺子便当场融了银锭。谁知道众目睽睽之下,银锭入火——融出了里头的铁疙瘩!” 牙人把半融化的银锭调转半圈,露出外层大片银锭包裹下的,内里黑黝黝一块铁。 牙人费力地把手指头伸进去,抠出黑乎乎的铁疙瘩,展示给应小满看: “号称五十两银锭,里头藏的铁疙瘩至少十两重。应小娘子,应家家境不好,你换个便宜的地段住哇。怎能坑害小的,拿家里一把铁钥匙跟银锭融在一处,伪作五十两精纯足银呢?你自个儿瞧瞧,坑不坑人呐。” 牙人越说越委屈,把银锭和铁疙瘩塞给应小满手里,叫她自己看。 应小满心里纳闷,当真接过来,借着阳光仔细端详。 银锭交易在市面上罕见。她在京城几个月了,也确实没见过哪家做生意用银锭。京城银铺子的生意,大都用来制作银杯盘银酒器。 如此说来,手里半融化的五十两银锭,应该就是自己给付出去的银锭?爹爹临终前郑重交给自己手里的那枚? 里头怎么会塞个铁疙瘩糊弄人呢。 她心里嘀咕着,仔细打量起铁疙瘩。 在火里已经融去小半,边角都没了形状,但大致轮廓还能看出几分,确实像哪家锁大门的铁钥匙,裹在外层银子里,融成个外银内铁的假银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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