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母惊惶大喊:“伢儿!” * 应小满的喉咙火烧火燎的。呛多了浓烟,又薰到了眼睛,眼前四处冒金星。 她其实听得见义母的喊声,朝门外的熊熊大火挥了挥手,也不知老娘能不能看得见。 但背着的沈娘子无知无觉地往下滑,她感觉背后重的很,摸索着搀扶时不小心摸着边上一截燃烧的木头,烫着了手,失去支撑的沈娘子软软地往地上倒,她赶紧把人撑住。 烈火在她眼前燃烧。她并不畏惧,撑着沈娘子,随时准备伺机往外冲。只脚下烫得很,浓烟又呛得厉害,快要站不住了。 巷子里似乎来了人,在和义母说话。 耳边全是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和时不时轰然作响的倒塌声,听不清楚外头说什么,只听到义母大喊: “……沈家!沈家火门后头!” 有许多脚步声疾奔而来。 应小满眼前烟熏火燎,眼睛被浓烟刺激得几乎睁不开,但只从热度和眼前模糊的火焰形状就能感觉得到,沈家门前一丈来高的熊熊火势明显小了下去。 有人往油火里泼洒湿泥和夯土。 火势稍小,有人即刻冲入燃烧的火门,将火门后摇摇晃晃的应小满一把捞住。 她被火薰得滚烫的脸颊乍然碰着冰凉凉湿透的衣襟,那滋味比大夏天里吃一顿碎冰圆子还要舒爽,本能地贴上去沾水气。 眼睛依旧火烧火燎地睁不开,感觉有人拿湿泥往她脸上身上堆,迅速堆灭身上几处小火苗,又以厚厚的湿泥涂抹她灼伤的手心。 有个似曾相识的嗓音在门外焦灼地喊,“郎君,地上火油四处流淌,切莫停留,快走。” 背后的沈娘子被人接过去,沉重的负担消失了。 有力的手搀扶着她起身,掂了掂分量,直接把人横抱起来,她整张脸都贴在冰凉凉湿透的衣襟上。 “走。”熟悉的嗓音在头顶上方说。 四面八方灼烧热浪滚滚,许多声音在周围大声呼喊,她被抱着疾步冲出一段路,灼烧窒息感褪去,步速也减缓下去。 “娘跟着我们走。”应小满揉着刺痛的眼睛说。 其实来人冲入火门的第一时间,她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一个人影轮廓,已经猜出来人是谁。隋淼隔门喊了一嗓子“郎君”,她当时便笑了。 “你娘跟着我们走。” 抱着她的郎君终于开口说了个长句。果然是七郎。 眼睛薰得睁不开,应小满索性闭着眼,摸索着伸出手臂,环绕住郎君的脖颈肩膀,薰得滚烫的两边脸颊轮流地蹭他湿透的衣襟。 周围还是热,但呛人的浓烟开始渐渐减少。他们正在迅速离开火场中心。 “头发衣裳都是湿的。”应小满闭着眼摸了几下,咕哝:“你身上浇透水了。” 晏七郎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刚才短短那声“走”里的紧迫消失,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不止浇透了水。”他淡定和她说笑,“还被个火海里逃生的小娘子,拿手上涂抹防烧伤的厚厚一层湿泥糊了满脖子。” “……”应小满急忙缩手。 指腹互相捻了捻,可不正是手心手背涂满了厚厚的湿泥。 平日总把自己打理得干净齐整的七郎,眼下衣裳头发湿透,脖子沾泥,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她赶紧抬手拿衣袖摸索着四处擦一擦,“脖子擦干净了没有?” 晏七郎任凭她四处擦,擦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回一句:“脖子上的泥擦去一层,又新糊了衣袖上的烟灰上去。” 应小满:“……” 扑哧,她的脸埋进湿漉漉的衣襟里,闷声笑起来。 几句话功夫,周围灼人的热浪感也逐渐消退了,前方隐约传来人声。 耳边传来义母的哽咽呼喊:“伢儿,我家伢儿出来了没……” “娘,我好好的!”应小满抬高嗓音喊:“七郎冲进火门把我扶出来了。” 义母激动的啜泣声传入耳朵,又哭又笑。 应小满的声音也早已哑了,但她就是忍不住地笑。 前方的人声越来越大,隐约能听到阿织的哭喊。 小丫头尖利的哭喊掺和着沈俊青时断时续的抽噎声,在夜风里传的远。这一大一小两个还蹲在巷口抱头痛哭。 他们离巷口围堵的人群已经很近了。 应小满惊觉自己还被晏七郎抱在怀里,挣扎着下地。晏七郎拗不过她,改为半扶半抱: “你眼睛被烟熏得看不清,无需勉强,我扶着你出去——” 几个脚步声匆匆忙忙走近。 火势惊动各方,顺天府尹半夜从家中赶来。在顺天府几名主事官员的簇拥下,急匆匆上前告罪: “下官方才听闻晏少卿火场涉险,惊恐万状。所幸吉人天相!晏少卿临危决断,于火海中勇救百姓。下官定要将晏少卿今夜的义举写入奏表,上奏朝廷——” 几名通传急令的大理寺知事官也正好回返。其中一名匆匆走近,站定在晏七郎面前回禀: “晏少卿,卑职等已经奉命急令全城各处望火楼救援,其中两处已经赶来救火!还有两处即将赶来!” 已赶来的两处望火楼主事官员同时大步上前,站定在晏七郎面前争相回禀: “下官城东望火楼知事官,奉大理寺晏少卿命,携我处潜火兵八十八名赶来救火!” “下官城西望火楼知事官,奉大理寺晏少卿命,携我处潜火兵百二十名赶来救火!” 晏七郎:“……” 应小满:“……” 晏七郎一个人捂不住那么多张嘴,犀利阻止的眼神才扫过面前一两个,四面八方都响起“晏少卿”的呼唤。 “……”他哑然片刻,低头去看怀中半扶半抱着的小娘子。 才出火场,就被灌了满耳朵“大理寺晏少卿”的应小满僵硬地站在原地,半晌恍惚地说,“啊……?” 晏什么少卿?什么大理寺少卿?谁在七郎面前喊大理寺晏少卿? 啊?啊?!
第50章 深夜一场耸人听闻的泼油纵火大案, 消息不胫而走,哄传京城各处街坊茶肆,甚至惊动了皇城里的官家。 一场火灾陷进去十几条人命,受灾民户中还有三四户是有品阶的京官人家, 顺天府慰劳的官员络绎不绝, 顺天府尹亲自登门挨家慰问。 受灾第二天就紧急发下大批的赈济米粮, 锅碗用具, 暂住的帐篷,防暑防瘟疫的药丸。 做法事的僧人道士接连请来两三拨,烧成废墟的七举人巷两边, 东边一排大和尚念经做法事,西边一排老道士打醮做道场。 应家人口少,只领到一顶牛皮帐篷,好在这顶帐子大得很。 给应家拨的暂住地段也好, 距离七举人巷不远处的一块朝南阴凉地, 头顶一棵枝繁叶茂的白杨树, 白天遮阳不热,晚上通风, 走出百来步有一口水井。 顺天府负责安置赈济的主事官员对应家态度殷勤, 一天跑仨趟, 此刻正在帐篷外和义母说话: “……各处安排得可妥当?应夫人若有不满意的地方尽管直言, 本官即刻安排……” “哪里哪里, 应夫人太过客气。应家和晏少卿交情深厚,本该多看顾些,呵呵……不敢有负晏少卿的嘱托, 应该的,应该的……” 牛皮帐篷里放两张木板床, 靠木板床放一个矮几,矮几上放着一碟清洗干净的紫葡萄。 阿织的腮帮子塞得鼓囊囊的,抓得满手的葡萄,递给木床上坐着的应小满:“阿姐,你也吃。” 应小满心不在焉地吃葡萄。 葡萄便宜。这几天家里天天吃。 家里也只吃得起葡萄了。 火场里来回一趟,她侥幸只灼伤了手,腿脚无事。火势扑灭之后,她和母亲回了一趟家,翻捡残余物品。 比起西边几户人家来说,应家屋宅未烧垮塌,房顶大梁好好地撑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大幸中的不幸,挂在正屋檐下放钱的小吊篮……烧了个干净。 家里的纸交子都放在吊篮里,十几贯面额的交子随火而去。 篮子里两贯铜钱倒还在,连同竹篮子烧成一大团黑糊糊,要用的时候一文钱一文钱地往下抠。 家被烧了,羊肉铺当然出不了摊。 晏七郎派人接连来了许多趟,送钱送物件,应小满躲在帐子里不见人。 晏家曾经给义母看诊的妙手郎中登门,应小满还躲着不见,被义母拉出帐子看了烟熏的眼睛和手上灼伤,只收下几包外敷药,其余送来的物件还是推拒没要。 如此三五天过去,应小满休养得差不多了。 受灾后无事可做,阿织小丫头坐不住,她索性从那一大团黑糊糊里抠出百来个铜板,带着阿织出去街上转悠。 原打算买些便宜的夏季时令鲜果子,给小馋猫甜个嘴儿。 路过五月里曾经咬牙买过葡萄的同一家摊主处时,她心里一动,似乎有人跟她提起过,京城葡萄最近降价得厉害…… 应小满鼓起勇气过去问摊主:“你家可有什么便宜鲜果子?越便宜越好,一贯钱一串的贵价西域紫晶葡萄不要。” 那家摊主乍见她这十几岁的小娘子,表情倒像是见着自家二十年没见的老娘似地,老泪纵横地抱出一筐紫葡萄,直接往她怀里塞: “终于把小娘子你给等来了。小的从前糊涂,西域紫晶葡萄这等贡物,小的哪有本事私卖?都是胡乱瞎说,小的赔罪!这里整筐都是城郊庄子自种的紫葡萄,便宜得很,不敢收钱,小娘子整筐拿去吃!” 应小满:? 上街一趟,揣着百来个没花出去的铜板,莫名其妙拖着整筐摊主白送的又大又甜的紫葡萄回来。 给受灾的左邻右舍挨家挨户送葡萄,还剩下半筐。 坐下来和阿织洗干净,两个人哐哐地吃。 又香又甜的紫葡萄也不能除尽耳边嗡嗡的烦恼之声。 帐子外头的顺天府官员还没走。一句句转弯抹角,和义母旁敲侧击: “贵家小娘子和晏少卿似乎交情不浅呐……不不不,夫人太客气,晏少卿当夜将令爱抱出火场,许多人亲眼所见,绝不会错,哈哈哈……斗胆敢问一句,不知是否好事将近……本官定当送上贺礼……” 滋一声轻响,应小满捏爆了手里的紫葡萄。 汁水流了满手。 帐帘唰得掀起,她对尴尬不知如何应答的义母说: “娘,别理他,进来帐子歇着!” 顺天府官员的笑声一停。 原本只是义母一个尴尬,现在成了两边面对面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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