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母看到应小满就笑开了。 义母跟迎过去的隋淼客气说话,“帐篷住得也还行,突然要挪去宅子里住,知道七郎一番好意,之前唯一担心的就是我家伢儿不肯来。如今伢儿都愿意搬来了,我自然没什么好说的。隋家后生,替我当面谢谢七郎。” 隋淼:“不只是搬去宅院里住,主要护卫应家上下安全。小满娘子近日牵扯进一桩大案,逃出去几名死士,此处不知散布京城何处。若应家继续住在帐篷里,周围连个院墙也无,我家郎君怕死士寻上门来暗害。” 义母大吃一惊:“什么大案?怎么还有死士,听得吓人!伢儿?” 这就说来话长了。 大理寺门外不是掰扯的地方,义母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七郎在官衙里准备的院子安全,当即一手抱着阿织,一手紧张地拉起应小满就往台阶上走。 应小满:“……” 但家人都在身边,她的一颗心不禁柔软下来。 七郎安排的住处,总归不会害她们。 隋淼已经招呼着晏家长随扛着马车上大包小包进门,前头领路:“这边请。” “哪处院子?”应小满边走边打量。 “靠近西边的一排清净小院,是涉案官员待审时居住的所在,平常大都空置着。那排小院有个极大的好处,边上靠近狗舍,若有风吹草动会最先惊动猎犬,因此极为安全。” “……西边狗舍?” 应小满吃惊地道:“晏八郎的住处?” 隋淼也吃了一惊,“八郎确实拘押在那排小院中。应小娘子如何知晓?可是郎君提起过?” 义母更吃惊了,“晏八郎是谁,难道是七郎的兄弟?你连他兄弟都认识了?” 应小满咳了声。从前从狗舍那边,飞爪翻墙,翻进小院认识的…… 两边都没答,只弯眼笑了笑:“嗯!”糊弄过去。 说话间众人已走近西边的一排小院。头顶缥缈月色下,远远地听到前方传来一声更加缥缈的叹息。 似曾相熟的嗓音在月下幽幽地念: “空怀一身抱负,行查踏错一步,深陷囹圄不得出。难道我晏庚生这辈子,注定要屈居人下……” 阿织吓得紧紧拉住义母的手。 义母也吓得不轻,小声念叨:“哪家后生,大半夜不睡觉地唱大戏呢?” 应小满扯着老娘加快脚步走过前方小院子。 “里头关的就是晏八郎。”走过铜锁的院门后,她才悄悄地跟老娘咬耳朵。 “从前就神神叨叨的。后来犯了事,关押一两个月没见,人更神叨了。” 顾忌着大晚上喜欢念叨的晏八郎,给应家的小院子特意隔开两间。 西边这排清净小院子的格局差不多,一间正屋两间耳房,边角种上几从细竹,小院中央摆着石桌石椅。 当晚临睡前,义母泡脚喝药的时候,还感慨了几句新邻居。 “大晚上不睡觉唱大戏,这后生是不是关傻了……伢儿,伢儿?发什么呆呢?” 应小满才管不着晏八郎有没有关傻了。 她现在望着晏八郎院子围墙高处的细竹林,脚指头忍不住蜷了又蜷。 从前她和晏八郎组成同盟,协商刺杀晏容时。 跟晏八郎密谋妥当之后,她又跟七郎商量。 七郎就是晏容时本人。 难怪晏八郎在大理寺关这么久出不去…… 等等! 晏八郎和七郎是血缘相连的自家兄弟,从小在一个屋檐下长大,就算再不亲近,那也还是自家兄弟! 这厮怎能连同外人密谋暗害七郎,如此毒辣! “难怪七郎回家之后,立刻一顶蓝布轿子,把晏八郎押来大理寺拘押。”应小满恍然里带怒火,把刚想明白的前因后果跟老娘说。 “七郎大醉后被人推入汴河暗害的事,娘还记得么?” 义母当然记得。 “就是咱家在铜锣巷把他从水里救起来那回?” “对。原来晏家里把七郎的行踪泄露给外人的,就是晏八郎。” 义母大惊:“自家亲兄弟,心眼怎么这么坏!” “难怪晏八郎被拘押这么久。他活该!” 大晚上的,应小满气得睡不着,举着油灯四处寻摸刚搬来的大包小包。 七举人巷深夜一场大火把应家家当烧了个干净,好在一对飞爪被她提前藏在肉铺子门面里,安然无恙。 火灾后被她带回帐篷,老娘收拾物件时把飞爪一起带来了。 — 晏八郎涉嫌谋害兄长,人拘在大理寺里待审。起先还能每天放出官衙片刻,走去街对面吃俩肉馒头。 后来兄长晏容时几次派人问询,他咬死不认,也就不再有人来搭理他,想放风出门吃肉馒头而不得。 拘押他的这处小院似乎被人遗忘似的,除了每日早晚隔壁狗舍狂吠,再也没了其他动静。 每天对着小院几丛竹林,头顶月色,晏八郎伤春悲秋的毛病越发明显。 大晚上地睡不着,坐在小桌边,对着一碗冷茶凄凄切切地念诗: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月色下的围墙高处,骤然现出一只晶亮飞爪。 这场面似曾相识,晏八郎一怔,随即心里闪过一阵狂喜。他的同盟回来了! 表面上故作矜持,慢慢转过身来。 “又是你这美人蛇。” 他往院墙边踱出两步,姿态矜持,声线里隐含期待:“自从我告知你晏容时半夜穿行暗巷、抄小路回家的秘密之后,一两个月再未见他,也未再见你,大理寺倒是兵荒马乱,日夜灯火通明。莫非……被你得手了?” 应小满才不要告诉他。她今晚是来骂人的。 “你这人坏得很。对自家兄弟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帮着外人害他?” 她想起街上吃冰雪冷圆子时,七郎随口提起的关于八郎的故事。 “他跟我说,你们少年读书时,上下学溜出来吃个冷圆子都能撞在一处。你们是同年生的嫡庶兄弟,关系再不好,那也是兄弟。” 晏八郎的脸色变了。 “你知道什么!你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怎知道大族里投错了娘胎,自打出生开始,年年放在一处比较,处处被人压一头的痛!” 他深深吸气:“怎么,你行刺他时,被他一番花言巧语说得改变心意,没动手?我就知道你这美人蛇无用。” 应小满恼火万分。 晏八郎也是晏家人,晏家能出七郎这般好竹,怎么又出了八郎这歹笋?一张嘴就叫人想揍他。 “动手了。”她恼火地说:“当夜出了点意外。没成事。” 晏八郎冷笑:“飞爪不管用?我就知道你是个花架子……” 才坐下的应小满霍然起身怒视他。 晏八郎想起了两人岌岌可危的刺杀同盟。 眼前正在用人之际,他急忙改口:“——不过,你能从行刺之后安然脱身,显然也是有点本事的。” 应小满:“那是。” “听我一句劝,还是用起你的美色。他既然在外头蓄养了外室,美色这条路撬动得他。” 应小满一怔。 这是她第二回 听说“晏容时在外头蓄养外室”。 但这回的感觉和上回截然不同了。 七郎忙成那样,白天坐衙审案,审到深更半夜,晚上得空就来应家寻她,门一敲就是半天。早晨定点来肉铺子买肉时,她眼看着人一点点清瘦下去,他哪得空养外室? 晏八郎以为的所谓“在外头蓄养的外室”,难不成是自己……? 这一大圈绕下来不容易。她站在原处,吃惊得半天没说话。 晏八郎只当她被自己游说得心思活动。 他当即趁热打铁,继续劝说:“我认识可靠的人。此人在京城开了多年的酒楼,人脉路子极广。你走他的路子,扮做侍酒的歌姬酒娘。晏家总有大宴宾客的时机,你总有机会提一壶‘玉楼春’近晏容时的机会。美人蛇,使出手段,叫他看上你……” 应小满:“……玉楼春?” 这酒名实在耳熟,她脱口而出:“余庆楼?方掌柜?” 晏八郎着实吃了一惊。 面对面沉默良久,他冷笑:“你也知道余庆楼?我倒小瞧了你。” “知道。”应小满同情地看他一眼,“你和方掌柜也有交情?这下牢底要坐穿了。” 晏八郎:? “你什么意思?”晏八郎恼火地质问。 看在曾经缔结的脆弱同盟的份上,应小满告诉他一句:“方掌柜今天刚被抓。他似乎是北国奸细来着。余庆楼怀疑是奸细据点,里头还查出了死士。当时我就在场,亲眼见到的。” 晏八郎大惊,脸色当场陡变。 “此事当真?!” “骗你做什么。以后我不来了,我们之前的同盟到此为止。以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们再不相干。” 应小满把该说的都当面说清,该骂的当场骂完,心里极为痛快。飞爪搭上墙头,月下消失踪迹。 轮到晏八郎再也睡不着。 他被两次拘押大理寺,为何能姿态强硬,一个字不招供? 晏容时毕竟是自家亲兄弟。谋害兄长的案子,他晏八郎既非主谋,又没有直接参与动手,晏容时人又未死。他不信晏容时能狠手判他这个弟弟重罪。 但牵扯到敌国奸细,一顶通敌的大帽子压下来…… 那可有嘴说不清! 晏八郎独自站在凄凉月色下,震惊之余,久久不能动弹。 夜色深沉。 大理寺西边传来一阵砰砰的响亮敲门声。 “我要自首!” 晏八郎在夜色里大声嚷嚷,“叫晏容时——不,叫我家阿兄来说话!我有有密事当面相告!” * 夜深了。义母还没睡下。 这辈子头一回住进官衙,她贴着阿织软乎乎的小身体,在陌生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都两更天了,七郎怎么还没来?”义母叹着气说: “什么死士啊,奸细啊。咱们平民小户,怎么跟这些大事牵扯上了?我越想越害怕,睡不着。等七郎来了,我好好问问他。” 应小满把今晚用过的药渣泼去屋外。“娘带着阿织睡罢。他忙,夜里不见得来。” “哎,大半夜的,隔壁后生又在大喊大叫什么。吵醒阿织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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