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不肯说,故意示弱说什么家族老小……为了要保这个秘密?” 方响闭了闭眼,又睁开。 额头青筋暴起,冷冷道:“晏容时,结案!” 这是方响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方响再没开口说一个字。 清晨时分,晏容时缓步走出石室,吩咐下去。 “倒查三十年,重查当年涉案的盛家。” —— 鼻下传来桂花的清香。从审讯室回值房的路上,栽种的桂花树到了盛放的季节。 晏容时心里一动,脚步停下了。 问周围路过的文吏要了剪枝的大剪刀,在清晨的晨光里挑拣着剪下几枝,叮嘱隋淼送去西边应家小院,自己留一支,抱在怀里进值房。 案头放着一小篮橘子。 他抓起一个看了看。黄橙橙的大个头,瞧着有点眼熟。 “应家小娘子大清早送来的。” 大理寺丞咳了声:“下官当时正好进门,刚想拦说,官衙值房重地,不好吃橘子。但应小娘子说,晏少卿喜欢这种甜橘子,留下篮子就走了。少卿你看……” 晏容时失笑。他喜欢的哪里是橘子。 嘴上什么也没说,把两只黄橙橙的橘子欣然摆在案头。 —— 应小满午后从大街斜对面的肉铺子回来后,远远地闻到一股清香。 “哪来的桂花?” 义母:“七郎早晨送来一小篮子,四五枝。篮子底下还压了张纸,你瞧瞧。” 应小满从小空篮里摸出字幅展开,念道:“昨夜荷花,今秋桂子,齐聚应家小院。” “啥意思啊?” “大概是,昨晚吃了咱们的荷叶鸡,今天送来桂花,道谢的意思?” 应小满高兴地四处张望:“花呢花呢。” 义母乐滋滋说:“他送的正好。我正闲得发慌,今天做了点桂花金枣糕。桂花都炖锅里呢。”说着打开热气腾腾的小石锅,“看。” 应小满:“……” ———— 当天晚上,晏容时在值房里挑灯查阅卷宗时,有服侍吏人敲门进来。 “应家小娘子送来的。” 吏人提着小竹篮放去案上:“说不打扰办案,转身就走了。叮嘱晏少卿要吃完。” 晏容时掀开小竹篮里的白布。 迎面一股扑鼻桂花清香。竹篮里整整齐齐放着四块桂花金枣糕。 早晨随桂花送去的纸幅也被送回,压在篮子底,在反面横平竖直地添了两行字。 “昨夜荷花,今秋桂子。都在我娘锅里。” “吃罢。”
第68章 头顶上高悬的一轮弯月逐渐变圆。 轰动京城的余庆楼查封大案, 于八月中秋前夕正式结案,大理寺拘捕敌国奸细八名,涉案官员三十八人,涉案五百余人, 按涉案轻重量刑定罪。 官府邸报公布了北国奸细据点的消息。之前哄传街坊茶肆的种种情爱相关、两个衙内互相斗气、为个小娘子打砸酒楼之类的流言一扫而空。 “余庆楼的案子结了, 七举人巷的纵火案也跟着破了。” 中秋这天傍晚, 义母想方设法用煮药小锅弄出几道拿手菜。 对着逐渐显露天幕的一轮圆月, 义母感慨说:“一个八品的小官儿,听说姓卞,叫卞评事。跟巷子西边的周主簿家平日还是好朋友。为了点钱财事, 怎能狠心把周家满门都烧了呢。” “不止钱财吧,还有官场前程。而且他自己没动手,总觉得查不到他头上。” 应小满给老娘和自己的杯子里斟酒,给阿织也倒了杯蜜水。 “卞评事出赃物的路子搭上余庆楼, 跟方掌柜一来二去混了个相熟。周主簿被抓了以后, 书房暗藏的记账册子叫他睡不着觉, 他就去余庆楼问办法。方掌柜给他写了个‘火’字。” “死士一把火把周家烧成平地。卞评事自己无事人般在家里睡觉。周主簿压根不知道余庆楼。这案子能破,简直老天有眼。” 义母听得喃喃地念佛, 起身去供奉着玉如意和观音大士画像的佛龛前头拜了几拜。 母女俩对着头顶一轮圆月碰杯。 “八月十五了。” “下个月半, 咱们顶着头顶的圆月亮, 就该在回家的半路上了。” “嗯。” “七郎今晚不得来了罢?他自家里肯定摆中秋宴席。上回我听隋家后生说了一嘴, 好家伙, 晏家竟有那么大一家子人。听说同辈兄弟就有三十六个。吃席敬酒就得半个时辰。” 应小满抬头看了看澄月:“他说晚上抽空来我们小院一趟,自家不回了。这几天他日夜都在官署里。” 义母纳闷说:“案子不是破了么?怎么反倒更忙了。” “余庆楼的案子和七举人巷纵火案破了。”应小满叹口气,给阿织夹肉。 “去年秋冬就开始查的那桩国库武器失窃大案, 还压在手上呢。” 义母也叹着气喝了口酒。 “哎哟,这酒滋味好!” 她稀罕地倒了第二杯, 拿在手里打量:“哪家的酒?咱们回老家带一壶,供去你爹坟上。” 提起供奉去坟头,义母就没忍住提起被充作证物的铁疙瘩。 “记得叫七郎用好了拿回来。你爹那犟驴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铁疙瘩供去坟上,提醒他怎么被人骗的,叫他在地下长长记性。” “我晓得。”应小满抿了口酒,舔了舔唇角。熟悉的芳馥香味弥漫舌尖。 “这酒是玉楼春。” —— 圆月清辉洒向大地。 大理寺官署灯火通明。查办兵部精铁武器失窃大案到了最后关头,相关官员日夜提审人证,查验物证,翻阅旧卷宗。一场横跨二十余年的大案,不知多少人耽搁了中秋团圆之夜。 十一郎的长案在左边,晏容时的长案在右边。晏八郎的长案搁在下首。众多值守官员进进出出。 清辉如水,月光隔窗映照在水磨石地面时,晏容时放下笔,吩咐八郎:“难得八月十五,你先回家去。” 晏八郎从供状纸堆里抬头,露出一双发青的无神眼睛。 “下官撑得住。下官还可以继续做事。” “回去。”晏容时头也不抬,从案牍中吩咐说: “你母亲在家里等你。今晚你再不回,你母亲定以为我把你害了,说不准明早披头散发来官衙敲鼓鸣冤。” 晏八郎的嘴角抽搐几下。 以他母亲的性子,不是不可能。 他放下笔,脚步虚浮地飘出去。 十一郎冷笑:“你这位兄弟的性子,只怕非但不会感激你放他回家过中秋,心里还怒骂你辱他母亲。” “随他。”晏容时并不以为意,寻出一份供状摊开,一目十行地翻阅。 又对十一郎道:“你该回宫了。中秋家宴,缺席不好。” 十一郎确实打算走了。起身离席几步又走回。 “你自己不走?今晚不回长乐巷了?” “八月中秋团圆夜。”晏容时淡淡问:“回去长乐巷看谁。” 十一郎噎了下。 七郎是他幼时伴读,两人知根知底。他岂不知长乐巷的事。 晏相还在时,格外看重七郎,时常带在身边教导。 “吾家麒麟儿”的说法,便是晏相在某次宫宴时,骄傲指着年幼的嫡孙当众如此说道。 七郎从此名声大噪。小小年纪,得以交结京城的众多名士。 相比七郎这个受宠嫡孙来说,七郎的父亲却只是个平庸无奇的儿子。 晏相临终前,指定七郎为下一任晏家当家之主,当时七郎才十二岁。晏相为此索性跳过其他的儿子,命七郎的父亲暂领家主之位。 不止七郎的叔伯兄弟不服,七郎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服。 那几年晏容时在晏家具体如何过的,他闭嘴不提,十一郎这个生平好友也不大清楚。总之,晏容时的母亲便是在那几年郁郁逝去了。年满二十加冠后,他父亲也并未遵从晏相的遗命,拒不肯将家主之位拱手让给儿子。 少年时才气纵横的晏家麒麟儿,渐渐长成了后来的沉静含蓄性子。外圆内方,心思缜密,点水不漏。 他父亲被一场风寒击倒后,病重疑心更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诸多防备,动辄大骂掌掴。七郎面不改色,晨昏侍疾,被泼得满身药水淋漓,依旧安之若素,该点卯照常点卯,该坐衙照常坐衙。 以至于后来连官家都惊动了,问起晏家“名门之后,为何酷虐亲儿?”当日下旨把他从修史书的编修院平调去中书省,任御前起居舍人。 下的是皇帝中旨,从宫里发出,未经过六部衙门的层层官员,直接送去晏容时手里。 晏容时将圣旨揣入袖中,若无其事回家,一个字都不提。 平调任职,依旧是正六品。连官袍子都不必换。 第二天照常起身,早晨侍疾后身上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直接入宫去。 御前侍奉,记录起居。官家瞠目盯他良久。 他父亲一场风寒大病还没好全,朝中几位与晏相交好的老臣相约入宫面圣,在官家面前旧话重提。 提起晏相当年几次三番对老友们说过的: 【只等吾家七郎长成及冠,便可继任家主,中兴晏家。】 这是三年前的事。晏容时当时二十一岁。 成为京城名门大族最年轻的一位家主后,晏容时将自己的父亲客客气气移送老家祖宅养病,顺带送走了十几位叔伯长辈。临行前赠他们一句话:“乡郡山水野趣,宜修身静气”。 乡郡山水野趣,宜修身静气。对着京城见不着的好山好水好风景,一年气死了仨长辈。 三年中秋月圆,时光荏苒。 祖父,父亲,母亲。总之,几位血脉至亲都不在了。过往恩怨皆休。 长乐巷大宅里倒还有个年老忘事的老祖母,整天乐呵呵地问“我家七郎在何处啊”。 十一郎已经走出门去,站在中秋明亮月光里,回身劝了句:“回去看看你家祖母也好。” 晏容时起身送他出去,不置可否,只说:“我自有去处。你且回。” 头顶月色偏移。 明亮月光在云层移动,逐渐升上中天。 被单独招来问话的工部巧匠站在长案前,把半融化的铁疙瘩小心双手奉还,又送上一把新打制的精铁钥匙。 “回晏少卿,小人想方设法取模,尽力修补原样。原本的铁钥匙有□□成把握就是这样。但具体能不能打开锁头,还得当面试过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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