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容时拎起钥匙上方的小铜环,将沉甸甸的精铁钥匙举在面前,借着月光打量。 “极为厚重的一把钥匙。不像箱柜所能用的。” “不像箱柜钥匙,太大了。”匠工也赞同:“瞧着倒像把守库仓的大门钥匙。” 晏容时晃了晃沉甸甸的钥匙。 “库仓钥匙我见过不少。少有这么厚重的。” 匠工见识过的库仓钥匙也不少,想了想道:“京畿三座武器库的库仓铜锁,小人有幸见识过一个。那钥匙,差不多有这么大。” 三座京畿武器库,晏容时都去过。 他回忆起武器库仓的大门。“我记得是整块浇筑的铁板,九尺高,两扇合拢。” “是是。须得四个壮汉合力推开。” 匠工补充说:“小人时常修补武器,曾亲眼见过几次武器库开锁。两扇铁门上极粗的两道铜柱把手,挂极其厚重一把精铁大锁。锁孔粗圆,需要极大一把精铁钥匙打开。” 哗啦~哗啦~ 手里沉甸甸的精铁钥匙碰撞铜环,发出细微脆响。 晏容时收起钥匙,叮嘱匠工。 “此事绝密,望你守口如瓶。若能顺利破获大案,会将你的名姓上报记功。若泄露出去,涉嫌通敌。你自己知晓轻重。” “出去时莫声张。莫惊动其他人。” —— 官衙西边应家小院。冷掉的饭菜热过两轮。 阿织眼泪汪汪地打呵欠,“七郎还没来吗?我好困……” 应小满把新上市的柿子剥皮,喂了她一点点。“好吃吗?” 阿织闭嘴嚼了嚼。“好甜,好吃。” “你慢慢地吃,边吃边等。吃完半个柿子如果七郎还没来,你就去屋里睡觉。” 阿织捧着柿子咬得不亦乐乎的功夫,应小满又说:“以后别叫七郎了。叫七哥。” “啊?”阿织茫然地问:“又要叫七哥了?为什么呀。” “你见了隋淼都喊隋家哥哥,连沈家大郎你都喊沈哥哥。” 应小满一边帮忙剥柿子皮一边说,“见了七郎,更该喊哥哥。七郎更亲近咱们家。” 说的有道理。阿织乖乖地改口。“好吧,喊七哥。” 义母对着满桌子菜,有滋有味地喝了口小酒,放下酒杯说:“先不急。等七郎跟咱们回老家,去你爹坟前,把两刀纸钱烧过,供一壶京城带回去的好酒,叫你爹在地下有个数,再叫阿织当场改个口,七郎从此算我们家亲近的人。” 说得更有道理。应小满和阿织两个都乖巧应下。“好吧。” 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阿织手里半个柿子还没啃完,高兴地跳起来去开门:“七郎来了!” 晏容时提着一个提盒来的。 三层大提盒,满满当当摆着八菜一汤。六荤两素,汤还是热烫的。 “从附近酒楼订的招牌菜。” 山煮羊,蟹酿橙,豆豉鸡,鲜鹅鲊,鲈鱼脍…… 各色京城名菜一一摆出,连带应家自己准备的六道下酒菜,十四道菜肴,算是极为丰盛的席面了,小院石桌压根放不下。 义母张罗着把靠院墙放着的长木桌搬来小院中央,总算放下了十四道大菜。三大一小分两边对坐,义母带着阿织坐北边,应小满带着七郎坐对面。 每人面前重新添上筷子,碗勺,酒杯。 “我来晚了。”晏容时接过筷匙,好笑地捏了捏阿织呵欠连天的小脸蛋。他有些意外。 “带来的几道菜原本打算做宵夜。你们还没吃么?” “阿织吃过了,我跟娘等你来。”应小满晃了晃被老娘喝得半空的酒壶,把第二壶酒放在桌上。 “知道你那边忙。难得的中秋节,你又不回家过,总不能叫你孤零零地在官署里自己吃喝一顿就算过了?” 她给桌上三个空杯挨个斟满,放在各人面前。 “好了,不拘人数多少,总归在一起吃席过节。娘,七郎来了,你老人家举杯呀。” 义母今夜酒喝得有点多。不过她的酒量显然比女儿好得多,脸上压根不显,只有点酒气上头,显出平日少见的开怀模样,应小满一催促,义母干脆地举杯。 “咱们应家在京城过的头一个中秋。没啥好说的,大家都平平安安最好。” 应小满欢喜举杯:“敬八月中秋好月色。” 晏容时同时举杯:“敬中秋皎月,愿四海安平。” 阿织左看看,又看看,跟着举起蜜水杯子,憋了半天:“喝!” —— 今晚放开肚皮吃席,吃喝得尽兴。唯一的遗憾是酒不太够。 应小满拔开酒瓶塞,一滴滴地往酒杯里滴。 “两壶酒这么快就见底了。”她嘀咕说:“我都没喝两杯。今晚娘喝得好多。” “我再叫人送一壶来倒是不打紧。”晏容时摇了摇空壶放下,悠然说:“怕有人喝醉了,当着家里小孩儿的面,又喊七郎,亲亲——” 应小满扑过来捂住他的嘴。 “别说。”她小声说:“娘不知道。” 晏容时同样低声说:“别怕,你母亲吃喝得高兴,不见得留神听我们说话。” 难得八月中秋好宴席,义母确实还在兴致极高地吃喝,时不时地塞两筷子好菜去阿织嘴里。阿织已经吃得肚皮滚圆,应小满抱起呵欠连天的小丫头,送去屋里哄睡。 哄睡的时候,她隐约听到屋外传来的交谈声,老娘的声音听起来很清醒,很高兴,和对面的七郎絮絮叨叨念起许多老家的人事。 阿织已经睡着了,脸颊红扑扑的。应小满轻手轻脚地擦脸洗手脚,换了身睡觉的单衣,被褥拉开,把乱动的小手小脚塞进被褥里。 晏容时在小院中,还在和看来很清醒的老人家闲聊。 “我的生辰在庚午年正月十五,午时生。生辰八字需要我写下么?” “要的。”义母惋惜地说:“我一辈子不识字啊。还好我家伢儿识字,字写得平平整整的,咱们村里的先生都夸她写得好。” 说着说着,更加惋惜起来:“可惜她小时候家里穷,没得多余的钱供束脩请先生。伢儿没正式念过书,只旁听了几年。” 晏容时从怀中取出一张提前准备好的硬壳红贴,借用应家的笔墨,开始当面书写生辰八字。 边写边道:“无妨的。小满以后想学的话,我会教她。” 义母极为欢喜:“七郎你性子好,人耐心。教得肯定比教书先生好。” 两人闲聊几句,话头转回生辰八字。 “小满的生辰八字,没有机会知晓了么?当年可有留下什么线索。” “老头子什么也没说。总之小满抱回家时,瞧着像没满月。她是在小满节气当天,太阳最敞亮时分抱回家的,就算她小满生,午时罢。” 晏容时心里默推十六年前:“那应当是:戊寅年,五月二十日,午时生辰。” 又细细问过应家籍贯地,收起纸笔时,他格外提醒义母一句。 “这趟带阿织离京之前,最好问一问铜锣巷的旧邻居,可有人记得阿织的生辰八字。尽早录一份回来才好。” “哎哟。”义母差点真忘了,连连道谢。 晏容时又道:“还有一桩事……” 应小满在屋里哄阿织睡觉时,眼瞧着老娘在堂屋翻箱倒柜,拿了个物件出去,和七郎又絮叨了半日,把人送出门。 阿织躺在炕上睡沉了,正好义母回来,她纳闷地问老娘。“刚才你进屋拿了个什么给七郎?” 义母人瞧着清醒,说到后面忘了前头的,坐炕边想了半天:“襁褓啊。” “啊?” “七郎说小满那天毕竟不是你真正的生辰。他想拿你的襁褓去找人问问,兴许能打听出你亲生爹娘的线索。我就开箱笼拿给他啦。” 应小满炸毛了。 “娘!不是跟你说收起来压箱底别给人看吗。” 义母又想了半天,“是吗?忘了。” “……” 应小满总算瞧出几分不对劲。老娘这是喝高了啊! 她扶着老娘洗漱睡下,义母打了个酒嗝,美滋滋地咕哝说:“跟我讨八字了。七郎是个好后生。” “……” 应小满:“娘你给了?” “人家都把他自己的给了,我为啥不给?”义母从怀里里取出一张硬壳红贴,得意拍在长案上。“看看,七郎自己的八字。哟,他字写得真好。” 红艳艳的纸张落在应小满眼里,一颗心咚的剧烈一跳。她伸手翻了翻红贴。 果然一笔正楷好字。祖父祖母、父母姓名,家族籍贯,生辰八字,写得清清楚楚的。 “娘,咱还没带着七郎回老家,七郎还没去爹爹坟前烧纸,爹爹还没托梦呢。娘你就……就同意换庚帖了?” “换啦!”义母美滋滋地打量红纸庚帖,越看越满意:“七郎是个好后生,为啥不换?他临走前说,你的庚帖他替你写,明早送来。过两天会叫他家哪个长辈上门,正式跟咱家换庚帖。” “爹呢?不管爹了?” “你爹敢拦我相中的好女婿,大半夜我也要坐坟头跟他吵去!” “……” 老娘做主给了庚帖,说啥呢。人都睡下了。应小满哑口无言地吹熄了油灯,关门出去。 等老娘一觉睡醒起来,酒醒了再说吧。
第69章 这一夜应小满睡得不踏实。整宿都在做梦。 梦里乱糟糟的, 一会儿老娘坐在坟头,跟地底下钻出来的爹爹吵成斗鸡般。 一会儿梦境突转,七郎提着玉楼春给爹敬酒。爹吃了京城带来的酒就不生气了,高兴地拍着七郎肩膀, 扯开洪亮的嗓门称赞:“是个好后生!” 梦境再转, 忽然又转出拜堂的景象。 视野里铺天盖地的大红, 亮堂堂点起龙凤蜡烛, 两份红纸庚帖放在面前,许多杂乱的声音笑闹说:“新郎来了!”“新娘子在这里!” 应小满的视线飘在半空,看到自己穿一身正红喜服站在堂下, 七郎穿着新郎喜服,捧着同心结站在院门外。老娘牵着阿织的手,喜气洋洋地和七郎说话。 她在梦里也欢喜,正要迎出去时, 忽然迎面出现一团黑烟, 爹爹从地底下晃悠悠飘出来…… 天边才蒙蒙亮, 应小满梦里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 一睁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庚帖。 家里起得最早的阿织蹦蹦跳跳把红贴送进屋来。 “七郎给的。” 阿织比划着说:“我说阿姐还在睡觉, 他说不要打扰你, 收下就好。他都没进门, 转身就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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