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官家面前,郑相如此说:“钱财易得,人才难得。老臣自己便是大器晚成者。哪怕供养的士子一百个里头只有一个最终成才,老臣也觉得,倾尽家财值得。” “官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郑相当场官复原职。这是两年前的事。” 说到这里时,晏容时手里的整鸡也吃得差不多了,鸡骨头在桌上又拼成个整轮廓。他起身洗手,最后几句结尾,结束了今天的“说书”: “自从那次抄家事件后,郑相又被牵扯去两三次祸事中。有政敌攻讦,也有幕僚惹事。但郑相得了官家的信重,始终稳坐相位。” “官家有句背后赞叹的话,在朝野流传甚广。” “称赞郑相说:‘大贤近乎圣’。” 听得入神的应家母女俩同时发出低低的喟叹。 义母喃喃地说:“勤勉做事,不贪财不好色,连吃食都不贪一口,确实像个圣人。” “小满觉得呢。”晏容时洗手回来坐下,边剥橘子边问。 应小满想了半天。 “听起来确实像个圣人。但……听起来也不大像个活人。不知为啥,我听着听着,觉得后背发凉。七郎。” 她紧张地抓住晏容时的手:“做官儿做久了,可别做成这样。拿着三百贯俸禄,感觉活着没大意思,倒像要成仙。” 晏容时瞥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有点意味深长。 “放心,不会。”当着义母的面,他没多说什么,只指了指面前桌上摆好的鸡骨架。 “旁的不说,晏家祖传好美食。家里日常三顿饮食做得精细,和粗茶淡饭不沾边。以后小满不必担心吃食上亏欠。” 义母当时便明显松口气,释怀地笑了。起身端来热茶,招呼两人喝茶。 应小满:“……” “你家三顿饮食做得精细,跟我说什么。” 晏容时只笑。 把剥好的橘子放去她面前。 “入秋后的橘子甜,多吃点。” 祖父当年病中无事,曾经和少年的他闲说过两三次。他印象很深。 “你之所以为你,我之所以为我,人人都会有独有的小癖好。喜爱厌憎,七情六欲,自然之道。大节无亏即可。” “人人都想成圣贤,但真正的圣贤只在书里。头顶明月尚有亏盈,烈日尚有日食。哪有毫无瑕疵的人呢。遇到了世上所谓完人,你要小心留意,他把瑕疵藏于何处了。” 远处敲响二更天的梆子。呵欠连天的阿织被抱去屋里哄睡。 晏容时起身告辞。 应小满提灯送他出门,沿着鹅卵石小路一直送出去百来路。 出门时规规矩矩的,等头顶月影钻入云层,再从云层现身时,月下的两个人影已经挤挤挨挨靠在一处。 步廊子转角处种了一小片竹林。竹影摇动,两人十指交握,在竹影间慢腾腾地走。 晏容时说:“刚才的橘子我吃了一个半,都是甜的。你吃的呢?” 应小满细数了数:“吃了两个半,这种黄皮大柑橘真的很甜。” “我尝尝。” “嗯……?” 月下慢腾腾沿着竹林走的人影停住了。 竹影在林间移动。竹下的人在细细地品尝,口齿间带着清茶的香,又带着柑橘的甜。 月光浮动。依偎在一处的人影开始小声说话。 “晏家日常饮食做得细致,许多祖传的食谱秘方。有我祖父的研究,还有我母亲的。以后都交到你手上。” “我又不爱做菜。我娘爱做。” “你只看。哪个食谱方子看馋了,叫厨房做便是。” 听起来倒不错。应小满弯着眼睛,开口刚想说:“阿织那个小馋猫……” 要乐死了。 才说几个字便忽然醒悟过来,装作很凶的:“说什么呢。八字没一撇的事,别瞎说。” 嘴里凶巴巴的,一双眼睛却还是弯着的,像竹林高处挂着的弯月,眼底映出面前郎君的影子。 她隐约有些预感。“下面你又要忙了吗?” 晏容时并不瞒她。“藏在银锭里的铁钥匙是重要线索,会加紧追查。接下来几日不得来了。” 应小满露出不舍的神色。 晏容时更舍不得。 临别在即,他摩挲着面前柔软动人的唇瓣,轻声哄说: “甜橘子茶香的嘴再张开些。我尝尝。” —— 火把亮如白昼。今晚单独提审重犯。 晏容时坐在石室的黑漆长案后。方掌柜盘膝坐在右角落的木栅栏里。 “拿到应小满手中的银锭,你立刻把银锭融成了银水。这不是寻常人的做法。” “因此,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归还的不是银锭,而是银锭里藏的东西。你对此知情,意图寻找那东西。” 方响笑着拍掌几下。 “想到这一步不容易,方少卿。” “只可惜,我自己也不知银锭里藏了什么。不必追问了。不知就是不知,再下令拷打,只不过白费功夫而已。” 晏容时并不显失望。 不疾不徐,有来有往,慢慢地套话,仔细寻找漏洞。 “你这个余庆楼的主事人都不知情,还会有谁知情?等当真有人前来归还银锭,你如何验看来物真假?总不会真的假的都收下,直接送回北国?如此玩忽职守,你北国上司不计较?” 方响自嘲地笑了。 “庄九手里那个银锭,老夫确实不知里头到底塞了什么东西。他主家说会托庄九送个东西来余庆楼保管。结果东西始终未来,庄九也消失不见,只有老夫在京城苦等。呵呵,一等二十多年。” 晏容时从书案后抬起视线,注视方响片刻。 “你之前供认说,和盛家只是寻常商贾来往,并无深厚交情。按常理来说,即便还记得盛家,和盛家过去交往的种种事早该忘了。你却把二十多年前的一句托付牢牢记到今日。” “究竟何等的重大原因,让你把寻常来往的商贾一句寻常问话,牢牢记到二十余年后?以至于多年后应小满现身时,你立刻现身,她一句‘姓庄’,你立刻想起了庄九,之后更派出死士追踪应小满?中间藏的那段,说出来。” 方响瞬间闭上了嘴。 石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晏容时把从前记录的长卷宗拉开,摆在方响面前。 “方响,你之前说过,愿意配合我们问话,只求速死。你既然已供出了这许多,为何又要隐瞒,导致酷刑加身,不能速死?” 方响叹了口气。 “实话与你说,晏少卿。老夫既然落在你们手里,配合供出这许多,确实只求个速死。但老夫在北国还有家族妻儿。你再问下去,老夫的家族妻儿保不住。” 晏容时追问:“你的意思是,被捕受死,余庆楼据点暴露,招认在京城潜伏的奸细网,这些都不会牵连你的家族妻儿。但我追问你和早已消失的盛家的关联,会牵连你在北国的家族妻儿?” 方响闭目不答。 晏容时耐心地等。 空气凝滞了整个时辰后,方响终于开口,带几分苦涩道:“二十余年前逃过了你祖父晏相的手,如今又落在你手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必再问了。老夫已供出这许多,够立功升官了,何必赶尽杀绝呢。可怜可怜老夫在北国的家族老小。结案罢,晏少卿。” 晏容时停下了笔。 两边较劲的整个时辰里,他把白纸又画成个乱麻。 新添几段关系。 方掌柜——盛家(非同寻常的紧密关系) 盛家(主家)——庄九(送银锭,内藏铜匙)——方掌柜(苦等二十年) 晏容时抬笔把“铜匙”两个字重重圈出,继续开口询问。 “寻常的五十两银,必然不会让你惦记至今。” “打个比方,盛家同意把他家的亿万家财赠你,这等分量就足够方掌柜你记住二十年了。” 方响冷嗤:“盛家以亿万家财赠我?盛家早抄家了,哪来的亿万家财。” “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晏容时不紧不慢地说下去。 “不错,盛家卷入当年的国库武器倒卖旧案中,抄了家,出了事。因此盛家和你约好送来的东西没有送来,约好的庄九也没有出现,而你没有去追,只能在京城苦等,因为你也不知庄九去了何处。如果盛家还好好的,约好的庄九没有出现,你必然早就追去盛家询问了。对不对?” 说到这里,他抬笔蘸墨,记录在案。 “所以,盛家主人和你相约,让庄九送五十两银来余庆楼的节点,是在盛家已经卷入大案、即将抄家的危机时刻。” 方响懊恼地闭上了嘴。 晏容时继续往下推:“反过来想一想,盛家即将家破人亡的危急时刻,送出去的东西,必然是极紧要的物件。送东西的人,必然是极可信的人。因此,盛家主人派遣他身边信赖的庄九,送一件极重要的物件给余庆楼……” 他往前翻了翻录供:“余庆楼当年,新开不久罢?方掌柜当年新来京城,和盛家的生意往来,不过是几次酒水买卖。一个立足京城多年、做名贵蔷薇水生意的巨贾,一个初来乍到、寻常小酒楼的掌柜,两边如何搭上‘临危受命’的交情的?” 方响咬牙不语,额头青筋跳动,两眼露出凶光。 晏容时又低头看了眼关系图。 方掌柜——盛家(非同寻常的紧密关系) 提笔补上:方掌柜(北国奸细) “常理说不通。但若两边都是奸细,彼此知根知底……那就说得通了。”他慢悠悠地说。 他起身走到另一处书案,把泛黄的旧卷宗挨个翻看。 盛家之主,盛富贵。主营蔷薇水买卖生意,京城交游极广。充当掮客,引见各路豪富,结交京城达官贵人。 其中一路豪客,实为北国的五王子莫尔敦。借由盛家的路子,暗中交结京城高官,倒卖出去整库仓的精铁武器,甚至还有大量火器。 被晏相连抓带查,在边境把倒卖武器追了回来,顺带抓了北国王子,端了京城的奸细老窝。 “让我看看盛家的罪名判定……盛富贵不知北国王子真实身份,被北人利用,交结涉案,判了抄家流放。” 晏容时把旧卷宗放好,走回木栅栏边,继续温声缓语地问方响。 “所以,当年还有漏网之鱼?” “除了被家祖父晏相连根挖出的一大窝奸细。号称 ‘被北人利用,牵连涉案’的盛家,其实是北国派来的第二窝奸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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