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喻姝离开卢府的时候将近傍晚,她坐车马车,细细想着方才的交谈。 她并不知晓能否说动卢氏,不过是为帮秦汀兰才来。 日暮将息,喻姝回到王府,见假山旁的亭台上格外热闹。再走近了瞧,原是十七在那为寐娘操持了两桌喜宴。 大抵是他授意的。 喻姝边走边想,魏召南到底想做什么?喜欢人家也不给个名分,今夜这生辰宴一摆,明日再一传,满城上下都是他风流不堪、行事放纵的名声。 抬眸一瞥,魏召南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跟前。喻姝忙一礼,见他来的方向,侧身让路。 天际一抹残阳暖光落下,映得她眉间灿烂荧煌。她轻轻抿唇,一点涟漪在面颊划开,那一瞬犹若惊鸿照影。 魏召南一怔,对上眼时,喻姝的眸色却平静无奇,甚至还有一点散笑:“殿下要往亭台去吗?” 竟不见丁点酸意和不满......? 魏召南一顿,蹙眉间忽想起—— 是了,新婚那夜他跟她说什么“容人的心,不忌、不妒才是好”,她定是要守他的话,才不将酸意溢在脸上......心下一定是不满的。 他的夫人,确实很在意他啊。 魏召南心念,毕竟喻姝是他的正头夫人,既然已经不满了,今夜他还是有必要留在主屋的。 想罢,他便握住袖下的小手,好声宽慰道:“亭台那热闹自有人去凑,我知夫人心里有事,陪夫人去用晚膳罢。” 喻姝被他碰着的时候冷不丁吓了跳,又听见他说“心里有事”,整个人更困惑了。 有什么事?难道他已经知晓陈庄那事了? 魏召南浅淡笑了笑,她心里也跟着慌了慌。 喻姝由他拉着,将信将疑往堂屋里去。他先唤人传膳,又坐下一同吃。席间忽然说:“我便知道夫人是个极温和、能容人的人。但再如何说,那步摇我已从寐娘那取回,夫人还是要收着。送人的礼哪有再转赠的道理?” 前面的话没听懂,最后一句却明白了。 哦,原来那匣子是给她的呀。 喻姝虽不好金玉,但还是有些高兴——即便他心有所属,还是肯敬她几分的。 于是脸上挂了个大大的笑容:“多谢殿下记挂。” 说罢,他动筷给她夹了个大鸡腿。 她觉得今日的魏召南跟以往有一点细微不同。 以往他待她,自然也很好,很客气,但今日还要更细到一些。 难道是因为,他为他的美人办生辰,她不酸不妒的原因? 应该就是这样——毕竟他刚刚夸她温和、能容人呢...... 喻姝也很欣慰地想,只要他不给她折脸子,她还是很愿意善待他的美人们。 相敬如宾也很好呀,她愿意做一个贤妇——毕竟她可瞒了他、瞒了喻家、瞒了内宫一件天大的事,她是不会有孩子的。
第12章 杀人 那一年入冬,王丛之在江边码头接货,带了小外孙女和孙子出来开眼界。 喻姝六岁,年小贪玩。那时七岁的表兄只问她一句“妹妹觉得现在江河还有鱼吗”,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两人打赌,便撇开了仆婢,溜到江边捉鱼。 那时正值江水冰寒之际,再过一个月连码头都要封了。喻姝打闹时不慎掉江,小腹受冰水冷刺,疼了整整两日,灌下好几碗苦药才止住。 看过的郎中都说,只恐日后是不会有孕了。 她当时年纪尚小,还在因小腹不痛而高兴。瞧见外祖、舅父舅母皆是灰惨面色,又似懂非懂的。王从之摸着她的头,一声长久惨淡的哀叹:“我姝儿这辈子......这辈子......只怕得坎坷......” 那时候不懂,没有子嗣,怎么就坎坷了? 她见舅母生表弟,半日的惨叫,满屋子的血,要多吓人有多吓人。舅母明明是从鬼门关出来的人,怎么也觉得没有孩子是一辈子不幸。 时至今日,喻姝对此事仍是坦然面之。她没有多渴望有个子嗣,也不觉得怀不上孩子有甚。顶多是在婆家难以立身......但这些对她而言不算什么,人总要自个儿想办法。 魏召南见她笑,自己心里也有些舒坦。大概是因为她的样貌长在他的心上,笑起来总觉得格外耐看。 他又给她夹了一缕菜,正要说些温软话,外头忽然道寐娘求见。 今日生辰,寐娘妆扮得比往日都要艳丽。身上穿着新裁的云锦,簪了红石榴钗环。盈盈一礼,“早时夫人的赏礼,奴还未来得及谢恩......” “采儿已经传过谢恩了,你又来跟前谢,真是有心。” 寐娘低着头,却忍不住偷偷抬眼,瞟一眼魏召南。 正房夫人没进门之前,明明是他把她搂怀里,说“喜欢什么簪子镯子都同我讲,我给你弄来”,还有“你是我心头爱的,来日夫人进府,不会让她委屈了你”,可如今夫人正进门,魏召南却始终没给她位分。 当初她那般行事,在王府众美人当中,处处都要出风头,也有几分是他默许纵容的缘故。 虽言魏召南待她也不差,说到做到,真给送了许多脂粉首饰,也没让她受半分委屈。可寐娘总觉得,自己与他之间少了点东西。 寐娘本是扬州瘦马出身,早上说笑时巧喜还问她:“我听人讲,夫人也是打扬州来的。她外祖王家在扬州富甲一方,你以前难道没听过名号?” 似有,又似没有。 她们这些瘦马,有的是家贫,爹娘为了几公斤粮食卖来。有的是别家丢的孩子,被人牙子诱骗拐卖来的,成了那“扬州瘦马”。有的人六七岁,还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被富商们看中,早早定人下金,妈妈便按他们喜欢的模样调.教。 她们自小便被教如何在床笫之间取.悦人。偶尔妈妈领来的男人有商贾,也不乏读书人,做官的。 有人穿袍戴冠,瞧起来仪表堂堂。可这样有风度之人,却也会跟妈妈进来她们的屋子。一边轻晃折扇,一边摇头吟两句淫词艳曲儿,看妈妈是如何教她们,怎么抛帕子扭腰臀。 “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绵雨膏。浴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1] 瞧瞧,这样文雅的读书郎,也会信手拈来名妓的词儿。 三十来岁的男人们挑人,等他们要的瘦马长成十五六的模样,自己都是知天命之年。 因此与寐娘待一块的姐妹们,常常都笑谈为自个儿下金的富商。有年轻的,二十来岁,反而会遭许多姐姐妹妹们羡艳。 寐娘便是她们口中“极好运儿”的人,因为当年大官人张宜给她下金的时候,正是二十来岁。 巧喜一问,寐娘想不到别的,只有“王家,是不是也来看过她们?”,想罢又是吃吃一笑,这世上就没有多少男人能逃过她们的绕指柔。 只是每每想起那一晚魏召南厌恶的神色,寐娘仍觉心悸。他纵是喜欢娇嗔小性子,偶尔也需要她温驯识礼些。 因此这一回,寐娘决定得先俯首低眉。 她垂眸施礼:“这些都是奴该做的......能伺候殿下与夫人,已是奴莫大的福分。” 喻姝听这话,心暗暗道一声,真是个会变脸的,今日这样做小,估摸是瞧了他在! 喻姝向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以前不痛不痒的刺探,喻姝一直没放在心上。她总觉得寐娘虽娇些,但心思不至歹毒,偶尔打压下也就过去。 现在寐娘放低姿态,喻姝更没想为难他的心上人。 喻姝宽慰两句,让她下去好好过生辰。寐娘却倏地跪下,泪眼婆娑望了望魏召南。 魏召南平静笑问:“你有何要说?” 寐娘头一低,声音更软:“今日是奴的生辰,殿下命人在阁上摆了酒宴,奴想......” 魏召南放下银箸。 本来他让十七摆了两桌,大有替她操办一顿的意思。说去陪她,倒也未尝不可......只是忽然想起喻姝今早拈酸出门,魏召南倒觉得不能去了。 他看向一旁喝粥的女人,头微低,圆润耳垂的滴玉坠子饱满小巧。 他想摸,但见满屋的仆使丫鬟,还有寐娘在,便忍住了。且帮这个小女子做了两分面子,言笑说:“要看夫人允不允了。” 说完,他就自己猜到结果了。 定然不会允的,今早上还吃着酸。不过他的夫人讲话委婉客气,定会寻个由头堵回寐娘。 魏召南且坐且看,还抱了两分看戏的样子。 ——但下一刻,喻姝便搁下粥:“有何不可呀?既然亭台热闹,殿下何不去看看?” 魏召南脑子顿时一白,嘴角微抽,却说不出话。 他的夫人……是不是有点太大度了……? 虽说也是个好事,但…… 这一晚魏召南都略有疑问,她到底有在为寐娘而酸吗? * 月上柳梢头,夜里忽而下起小雨,淋淋漓漓。 喻姝已经脱簪梳洗,身上只留件单薄里衣,乌黑的秀发垂在肩上。 她灭了西窗边两盏灯,雨势渐大,便连窗子也阖上。乍然想起昨日宫里送来一笼芙蓉鸟还收在库房外的檐下。那时她特特嘱咐,怕鸟刚来,放屋里给闷坏,就在外面养几日。 这雨下得突然,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记得收起。 毕竟是皇后赏赐,喻姝左想右想,还是不放心,招呼采儿,亲自套了件外裳出门。 今夜亭台的热闹已经散尽,整座府邸寂静平沉,浸在浩大雨声里。 二人绕到库房,见芙蓉鸟已被收在屋里,俱歇了一口气。采儿嬉笑道:“我早说夫人担心早了,那些人是陶姑姑带的,还算机灵。” 说到陶姑姑,二人边走边说。 喻姝悄声问:“你这几日留心她时,可有发现什么古怪之处?” “没哩。瞧着再正常不过了。陶姑姑连王府大门都很少迈出,整日在府里教导丫鬟婆子。” “我们才来,她也不敢有所动作。先少看着,让她放松警惕,才好舒展拳脚。” 绕过院落,旁边一块泥地花圃,有三两撑伞的人影在絮絮说话。 “前头说话的好像是赵婆子,她有手艺在身上,花草捯饰的最好。” 再走近些,果然听见赵氏在给两个新来的婆子训话。 “快入冬了,这块圃地上要栽腊梅。赶明儿你俩就跟我一块,再招呼几个小子,把花房的腊梅根子搬来。我再带你俩去见见那几棵榆木——” 说罢,赵婆子瞧见圃外打灯笼的人,福身,忙给俩新来的婆子递眼色, “那是咱的夫人。” 她挥了下手,赵婆子便继续教。两句过后,带着人离开花圃,往下一处去。 夜色朦胧,仍还下着雨。 喻姝提起裙摆,正要带小雅回去。灯笼的光照过花圃泥地时,赫赫然映出几双杂乱的脚印,其中竟有酷似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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