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正值秋忙,田里抗锄的农户不少。喻姝在陈庄待了一日,后来便回庄子找余下的人马,打包回王府。 眼下,她更有几分确定,陈家妇人怀里的孩子,应是崔含雪的女儿——那女婴脖子上有块福桃纹长命锁,白玉所制,东珠入嵌,估计得值上百两,绝非俗品。 * 这一天喻姝回到王府,还是白日。 陶姑姑说殿下在府里,喻姝先去梳洗一番,再去问安。 去书房,她一路走来很是诧异,廊下竟无半个服侍的人。 她又往前走。 快到书房门口时,听到里面有人说话:“殿下以为,齐国以质子挟鲁,有无必要?” …… 这声音她认得,是魏召南的手下弘泰。 且说那弘泰,鬈毛络腮,膀大腰圆,实属粗人。喻姝只知他以前贫苦,没去过学堂,字识得不多。今日竟是求学问道来了。 喻姝本想先离开,听到弘泰那句“齐国以质子挟鲁”时,脚步忽然顿住。 “卑职前日读九国通史,起始齐国兵力最强,其余八国中,鲁国兵力要胜过郑国。何以最后鲁国国灭,而郑却能与齐比肩,再经百年灭了齐?” 魏召南道:“鲁国国灭纵有千万缘由,天非时地非利人不和,然明面上能见的,得属当初鲁怀王不肯将爱子送往齐国为质,引齐猜忌。 鲁国经前面三战,兵马大损,连失数座城池。附庸齐成了大势所趋,正好此时,齐也欲联它攻郑。不过要个质子而已,说到底还是鲁怀王眼界小,太重脸面,不忍割舍爱子,否则何至于这时国灭?” 弘泰:“鲁怀王这国君做的,便是老子也比他强些!国力本强于郑,最后却是郑灭掉当初灭了它的齐。” ...... 听完弘泰的话,喻姝心暗腹诽。古人评前,总有般般道理...... 不知怎的,这一番话倒极像秦汀兰在寿宴上求她的事。 卢家长子卢赛飞兵权在握,官家要幼子入宫,却不愿在外落了英明,想要卢家主动送幼子上去。 这是凑巧而已, 还是魏召南故意要她听到的? 喻姝垂眸攥住衣袖,忽然得见弘泰出来。看见她竟是一讶:“夫人?”忙躬礼,“小的问夫人安。” 弘泰离开,魏召南正好闻声出来,对她笑问:“你去京郊庄子几日,可发现纰漏?” “庄子的账与府中账是能对上的。” “有劳夫人。”他道。 此时九月凉风起。 风吹起她额角的碎发,吹得流珠叮当。他伸手去摸她发间的珠玉,喻姝一疑,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见又拉住她的手进书房。 书桌上有一只偏大的乌木匣子,里头有红珊瑚、翡翠耳坠、璎珞项圈、手钏镯子......等等精致首饰。 “瞧着喜欢么?”魏召南撩袍坐下,饮一口茶,掀眼看她。 喻姝半疑半答地扫一眼,“妾喜欢。” “你挑些喜欢的,余下的再给芳菲堂几个美人送去。”他说,“给寐娘多拿两样。” 喻姝知晓他待府里那几个女人一向不薄,吃穿用度给的都是好的,对寐娘更是偏爱。 前不久的一夜,寐娘一碗解酒汤便把他引了去。翌日那寐娘就做张做势,来主屋奉茶。 毕竟昨夜人刚去寐娘屋里。 喻姝想着魏召南要给名分也是迟早的事。第一回 还能打压,她若再把寐娘赶回去,来日要真成了姨娘侍妾,倒看她的笑话了。 她一向看事通透,拿捏得了分寸,想想后便让寐娘进来服侍。 那时寐娘伺候她梳洗、绾发,嘴上却问:“昨儿夜里天骤寒,险些冷死个人,夫人睡得可还安好?” 喻姝抬眸,正好撞见寐娘插簪时袖口下滑,露出一截红痕明显的白腕子,可见暧昧颜色。 “……” “睡得好呀。”别上最后一根簪子,她起身握住寐娘的右腕。喻姝摩挲了下那发红指痕,巧笑盼兮:“那寐娘希望我睡得好么?” 只这一下,寐娘神色倏地忽变。 喻姝摊开手,摩挲过的指尖竟沾上一层淡红胭脂。四目相对,愕然无言。 这还有人自己给自己画这种东西的......?
第11章 醋意 喻姝听完他的话,回去把簪子分捡出来送人。 芳菲堂除寐娘外,还有六个美人。喻姝瞧了几眼,她自己也不好金玉之物,便把匣里的首饰都给了美姬们,分得样样周到,让人挑不出错处。 这一夜魏召南来她这里。 屋里灭了灯,绞纱落下。喻姝躺在床上问他:“殿下,我们成婚已经一月有余了,为何还没有圆房过?” 许久后,黑暗那头他淡声问:“你想么?” 辨不出情绪。 喻姝沉默了。 她也只是奇怪而已。魏召南不碰她,却会宿在寐娘屋中。倘若他碰寐娘,也就说明纯粹不喜欢她罢了。倘若他连寐娘也不碰,那又是为什么? 喻姝不知道他与寐娘有无过男女欢.爱,但和自己却是真真没有。他不碰她,却愿意同躺一张床,甚至连半句厌恶她的言论都没有。 喻姝闻声笑了:“这种事还能殿下问妾想不想吗?” 头一回听到这么铱驊怪诞的问法。 若她想,他就会圆房?若她不想,就不碰她? 魏召南侧头看一眼她,没有说话。 她又问:“那殿下跟寐娘有过吗?” 此言一出,四周寂静。黑暗中好像有那么一根细绳,被渐渐磨断了。 好半晌,他才缓缓道:“有过。” 喻姝长长叹一口气,蒙上被褥,没再说话了。 所以他这是,要为寐娘守身如玉……? 难怪,难怪…… 都成婚个把月了,她就说怎么魏召南还没去过别的美人屋里。难道有了寐娘后,金盆洗手做情种了? …… 一会儿后,魏召南再没听到身旁有任何动静。 他侧头又看她,那整张小脸埋进了被褥中,只有丝丝乌发缠在枕上。 她发间有股轻淡的栀子香,很轻柔。这股香味淡雅宁远,倒不似她的人这样明媚狡猾,藏着几分折腾的心思。 鬼使神差间,他竟伸手摸了摸缠在枕上的乌发。 ——那殿下跟寐娘有过吗? 想起那番问话,和一声叹息。魏召南忽然想,她莫不是喜欢他,在意他吧? 如果不喜欢他,又问他圆房的事做甚? 不在意他,怎么又问起寐娘? 虽然她嫁他也是别怀心思,但这一个月来,她却认真学着陶氏打理王府。前几日还不辞辛苦下庄看账,想来心里也是有点他的。 念及此,魏召南心想,既然那小女子心里有他,日后他待她好一些也不是不行?只要不碍着他的事,爱折腾些倒也无妨? …… 隔日喻姝睡醒,胳膊一伸,突然碰到个硬梆冰凉的物什。再定睛一看,是个香楠匣子。 她打开了瞧,是一对并列的海棠镶珠步摇。 这是谁的? 床上睡的除了她和魏召南,再没旁人了吧? 喻姝心疑一会儿,断定道:魏召南落东西了。 ——因为昨儿他在书房说,明日是寐娘生辰,让十七操持,办两桌庆生。 她起身下床,顺带将香楠匣子放在案桌上。 午后魏召南归来,芳菲堂里正热闹。 园前摆了几桌茶点,供着让人观赏的菊桂、金茶、晚香玉。三两美人正坐在一块说话,见他来,纷纷笑脸相迎。 魏召南软言和她们说了两句。 再一问:“怎不见寐娘跟你们一块呢。” 其中一女子戴碧萝花胜,扎双髻,叫巧喜。人如其名,性情也是个欢快活络的。 首先笑着说:“还在房里梳妆呢,殿下去看看吗?” 魏召南真往后院去了,却没进屋里。 旁边院门口,侍女们端漆盘鱼贯而入,十七正安排人手,把一套新的瓷瓶玉器搬入寐娘屋子。 魏召南盯看半刻,忽而问十七:“夫人屋里可也换新了?” “今早奴才本要换一趟,但采儿姑娘说有些是重要之物,不让动,得等夫人回来再说。” “她去哪了?” “奴才也不知道。”十七说:“清早用过膳,奴才说今日是寐娘生辰,夫人便让奴才去主屋的桌上拿了一盒首饰,又让采儿姑娘取来两匹好料子,什么话也没说,就匆匆出门去了。” “什么首饰?” “好像是两支海棠步摇。” 他默了会儿,摆摆手让十七撤下。 那是他送给她的东西,她却把它和自己添的礼一块送给寐娘庆生。 连采儿也不带就出门。 魏召南琢磨了好一会儿,心断定:送给她的步摇她不收,又气得出门,可见是心里有我,见我给寐娘庆生,酸着。 是了,她或许有点喜欢我。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想着,忽忆起先前那几个爷们吃酒,老二怪他家娘们只会拈酸吃醋,要多烦人有多烦人。 魏召南一开始也觉得,若要娶妻,必定娶个贤妇。 可喻家小娘子已经很贤良了,又大度。跟普通女人的拈酸吃醋好像又不一样,定是心里在意他,才吃这等寡醋。 对,总归还是不一样......他琢磨道。 话说另一头,喻姝正同卢大娘子吃茶。 大娘子与她不相识,又有七八分猜到她的来意,更是疏离平淡相待。 卢氏今年四十一,喻姝要比她小许多,甚至都没有儿子卢赛飞大。 没想到这小娘子年纪虽小,倒有几分韧性。三番两次被下脸面,也不恼,或罢了不干,仍在莞尔说话。 “大娘子不愿将晖哥儿送入宫,无非是怕他在宫里受了委屈,又想自己日日看着。晖哥儿今年有十岁,汴京世家里一样大的公子哥儿,哪家官员不想把儿子送进宫做皇子伴读?大娘子这可不是白白来的机会?况且大娘子也并非三年不能见晖哥儿一面,每个月总能入几回宫,跟太后娘娘请安。” 卢大娘子哼了声:“别家想要的,我家未必想要。我自会请鸿儒硕学的先生教晖哥儿的,便不劳盛王夫人操心。” “大娘子是聪明人,自然知晓为何太后娘娘想将晖哥儿养在身边。虽说不强求,” 喻姝忽一顿,贴近耳畔低声道:“可让了肃王夫人来,谁又说不是强求呢?” “卢大将军少年得志,手握兵权战功佼佼,大娘子若不肯将晖哥儿送进宫,只怕也引官家猜忌吧?” 卢氏没说话,心下却道:官家要不猜忌我儿,又怎么会要晖哥儿进宫?官家要清名,又要底下文臣武将忠心为官,才要我自己送。谁知晖哥儿进宫又会如何呢?若是来日…… 喻姝仿佛猜到她心里所想,缓缓言:“将军对大周忠心耿耿,晖哥儿在太后娘娘身边定是安然,得细心照料,大娘子多虑了。且大娘子送晖哥进宫,也让官家安心,保全了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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